当然,无论他要太太平平做霍府的老太爷,还是想搅出一些事端,霍钰都会奉陪。
小厮递上第三份礼,一盆从边塞移植来的花,它花形极小,嫩黄里透着白,躲在绿叶丛中就像星星缀满黑夜。
故乡之愁突然窜出。这是闻人椿家乡的花,没有好听的名字,色彩也是平常,但四季不败,填满她的幼年时光。
“你过来。”霍晖向角落里的闻人椿招了招手。她如今警惕性很高,“嗯”过一声后,每一步都走得尽量慢、尽量稳。
她不敢去看霍钰,怕别人当她是恃宠而骄,又要往她身上扔明枪暗箭。
“老太爷好。”闻人椿停在主位前方三步左右,福了福身。
“这花你该是很熟悉吧。”
“嗯,小椿的家乡有许多这样的野花。”
“物以稀为贵,它来了明州可是千金难求呢。”霍晖意有所指,眼神在许还琼和霍钰的脸上晃过一圈。而后他挥了挥手,小厮便连花带盆送到了闻人椿的眼前,“府上应该没人比你更懂它的习性,便赠给你,由你来栽种吧。”
闻人椿辨不清来意,抬了抬仍旧扎着白纱的手腕,道:“老太爷,小椿手伤未愈,若怠慢了这些花,那就可惜了。”
“伤得很重吗?”霍晖抬了抬眉□□比起霍钰,霍钟似乎与他更为相像。尤其近来霍晖消瘦不少,恍惚着看,就像是老了十几岁的霍钟。
闻人椿收起眼光,摇了摇头。她不想惹是非,便将一切怪在自己头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我以为你在这儿会被顾得很好呢。”霍晖的口吻可惜,又探出一点脖子问霍钰,“钰儿,去年开春你要求娶的小椿应当就是这位吧。”
老太爷故意要让人下不来台,堂下的婆子小厮个个竖起了耳朵。
霍钰不语,眼神沉着地盯着他,还是许还琼长袖善舞,在他之前开了口:“父亲,小椿迟早与我们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为此说道钰哥哥了。今日您也累了一天了,估摸着您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要先去沐浴休息,再一道用餐。”
“好!”霍晖给面子,应得爽快。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起身前,他看了眼暗自喘气的闻人椿,还是坚持将花赠予她:“这是你的了。放心,它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怪罪的。”
闻人椿只好低头收下。
事态没有焦灼起来,许还琼欣慰至极,她都顾不上肚子了,忙着去搀扶,一声声“父亲”叫得比两个亲儿子热络多了。
可霍晖的身子到底是不硬朗了,多走两步原形毕露。
许还琼心细,连忙遣人去请大夫。
可霍晖最后的那句话实在听不出褒奖的味道,他扬起皱纹,说道:“还琼啊,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姑姑了。”
当夜的晚膳,珍馐琳琅满目,吃得却是食不知味。
原本有霍钰在,多少都有些顾忌。可听说临开席,他便被铺子里的伙计叫走了,还要出一趟远门。
于是闻人椿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惊胆战。她怕老太爷吃着吃着倒在地上、怕许还琼的肚子突然发疼,也怕自己拎出来被人当枪使。
府院中的把戏从古至今来来去去就这么多,可奇怪,回回上演都无人觉得厌。
晚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哪怕无事发生,闻人椿还是因为紧张越吃越饿。她回了院子立马下了碗清汤素面。从前戏班子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吃这种白水漂过的面条,因酱汁昂贵,班主只允许一人倒一滴,吃进嘴里的咸鲜味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箩儿总是问她,什么时候能吃上好饭呢,她想吃十几碟菜肴摆在眼前的那种宴席,猪牛羊俱全,然后每个都来上一口,慢慢品鉴。
今夜摆的好像就有十几碟吧,闻人椿一边回想一边咬着面,她是真的想不出那些玩意的味道了。或许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还是清汤素面最可靠。
受人召唤的时候,闻人椿刚在院子里栽好那野花。野花性柔,好养活,也就是因为身处异乡,怕水土不服,闻人椿才多费了一些心思。
在她的家乡,这花就如诗中所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当铁骑踏来,万千野花才一朝谢了去。
不知它们在这儿能活多久。
闻人椿以为自己拾掇得够干净了,可霍晖瞥了一眼便一语道破:“看来这花栽好了。”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人的本事不算一等也在中流之上。
闻人椿诚恳,顺着道:“谢老太爷的赠礼。”
“城中喜欢野花的人不多,我也不过是让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嗯。”
“闻人椿,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老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不是横生枝节,你早就是钰儿的大娘子,不必如此拘谨的。”霍晖倚老卖老,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倒不并让人生恨。他抬手,请闻人椿对面而坐,推辞一番无果,闻人椿只好如坐针毡地将屁股沾在凳子上。
霍晖又赏了茶,闻人椿捏着茶盏,顿了顿才抿了一口,引得霍晖捶拐大笑:“你是遭了什么,戒心变得这样重。”
“……回老太爷,是小椿口中生了疮,不便饮热茶。”
“放心吧,我与姓许的不是一路人。”
闻人椿想说她并非这个意思,又怕画蛇添足,只好再度拿起茶盏,一口饮下半杯。
“你实在不该待在这里。”霍晖连连摇头,下了判词,“既无靠山,也没野心,只会耽误自己。”他一派为闻人椿着想的长辈样子,闻人椿却仍提防着,神色里头藏不住的紧张。
霍晖不与她计较,装作寻常地提及往事:“不过你天生风波命,记得当年你进府不久,就被搅进后院纷争。如今想想,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不肯帮着我的两位小娘一同栽赃梓君呢?你与那……那谁不还都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吗?”
想当年,霍老爷实打实地疼过沈蕉,如今一个远逃,一个忘了姓名,真是唏嘘。
闻人椿绕不来弯子,答道:“我是因为掂量不出二娘的地位,不敢贸然行事。”
“我瞧着不是。”霍晖不信,又问,“莫非你那时就对钰儿种下情根了?”
“小椿不敢。”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何不敢。你若当时向钰儿表明心意,梓君定然大怒,将你当狐媚子丢出明州城去。那你今日便是自由的野花,粗茶淡饭也好过任人欺凌,对不对。”
他似是故意要激起闻人椿的怒意。
可他不知道闻人椿近来受的刺激太多,这些话已经激不起太多风浪。
她只是配合地说道:“老太爷教训的是。”
“你确实欠教训!”见她油盐不进,霍晖点到了正题,“既然你是钰儿的人,怎么能给钟儿治腿疾!”
第76章 虚伪
“你以为你很善良是吗?当初没法看着钰儿受人欺凌, 后来又没法由着钟儿受腿疾困扰,所以你要一次次出手相救。可你知道吗,没有你, 他们也不会死的。”
“你认不清自己。区区一个小女使,操心太多, 瞧你得到了什么,搭上的不过是你和你朋友们的贱命。”
霍晖这话, 教人听不出他就是霍钰和霍钟的父亲。两条人命的生死痛苦, 在他眼中都并不关心。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 闻人椿是贱命, 所以她没法在此刻直直质问他,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的理由吗。
她只是垂着头, 如刚入府时一般乖顺,随便主人家怎么讲。
那拐杖忽然被抬起,闻人椿下意识地躲, 却发现它只在自己的后腰处轻轻碰了一记。
“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要报复的心!”霍晖满是恨铁不成钢, 他甚至急得呛了好几声, 捂着胸口怎么都停不下来。
闻人椿怕极了出事, 就要跑去外头叫人。
“回……回来。”
拐杖拦在了闻人椿的脚尖前, 伴着接连而来的咳嗽。
“您咳得很厉害。”她无奈。这股子有病还不愿意治的脾气, 真是一家子一模一样。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霍晖总算缓了过来,就是脸上发了许多虚汗。
闻人椿答不上来。真是可笑, 无论教导自己多少遍独善其身,一到危急关头,她的共情就开始泛滥,好像非救不可。
但人活于世上,不就本该彼此扶持嘛。
天灾已经够多, 为何有人还要造祸。
“老太爷。”她斗胆问道,“难道您不想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吗?”
“一家人?”霍晖似是听到了一个新鲜词,轻笑一声,“那你先同我说说,谁与谁是一家人。”
见闻人椿失声,霍晖又问:“钰儿和钟儿是兄弟,算不算一家人?还琼和钰儿成了婚,算不算一家人?等钰儿娶了你,你和还琼算不算一家人?若是一家人,你能保证将还琼当作你家乡的姐姐一般看待吗?”
屋子里只有炭火烧得噼噼啪啪,那火苗烧到闻人椿的眼前,红得刺眼。
“好,我再问你。你那位系岛朋友,他都舍命给你了,你们算不算一家人。”
“我与陈隽是清白的。”闻人椿总算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