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笑笑,感激只在脸上浮了一层,想是记着当年求救无门的事情,
“今日我凑巧途经,并不知你大婚,误了你这些时刻,不好再多叨扰。假使误了你花烛良辰,那便实在对不住新娘子了。”
“无碍,她素来善解人意。”说这话的时候,霍钰的余光掠过那抹乌灰色的身影。她简直同自己的想象不差分毫,不哭不闹,不知情的人休想在她身上看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怎么他反而心中打结。然,这些并非眼前该考虑的,霍钰对着贵人留道:“难得您能想着照拂我们生意,我今日无论如何得敬你一杯。”他一个眼神抛过去,小厮连忙小跑着去遣人备酒备菜。
“好!我确实许久没喝喜酒了,也来蹭蹭你们的喜气。”贵人见他有此盛情,也不再客套,当即在铺子里的简陋木桌边坐了下来。
他说霍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又讲药材生意多的是旁门左道、偷梁换柱。
当然,贵人心思深,说到要害处便停了。
霍钰便往他的杯盏上碰了碰,下巴偏向闻人椿所在的方位:“自己人。”
贵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一丝猫腻,笑着一饮而尽:“二少爷着实好福气啊。”
好在闻人椿离得有些距离,听得并不真切,否则这三个字不知要让她心头颤几颤。
等到闻人椿再来添酒时,贵人索性邀她入座。
“小椿站着便好。”闻人椿微微摇头。
“哎,我也不是看重繁文缛节的。何况两大男人对饮着实无趣,有玲珑佳人坐在旁边也添些景致。”
闻人椿坐是坐下了,却如坐针毡。霍钰与那贵人本就是面对面相谈,闻人椿的位置不管怎么选,都是坐在霍钰的身边。
他的气息带着酒气绕上来。
闻人椿的身体不自觉地偏向另一处。从前最爱与他亲近,尽管面上不讲,但每每与他同桌吃饭都觉得嘴角甜蜜难忍。
可眼下,他与她的手背只是不小心擦过,甚至可能只是几根绒毛在空中交汇了,闻人椿便恼火地想要愤而离席。
他怎能一派无事发生、气定神闲的模样。
“椿姑娘不必拘谨。”那贵人以为是自己给人添了压力,便说,“想吃什么,自己夹一些便好。”
“嗯。”她勉为其难挑了块白菜梆子,嚼了很久。
霍钰不免皱眉,因她向来吃什么都香,就是刚去系岛水土不服时,也不见她吃得这样苦恼。于是他亲自夹了一块炙牛肉到她的碗里。
闻人椿顺着那块炙牛肉看到了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袖。那一尾凤鸟羽毛用的是实打实的金线,沾上一点点光辉便能熠熠生辉。
它亮堂极了,手上那朵椿花彻底被隐住。
闻人椿实在装不下去,搁下了筷子,对着贵人耐心解释道:“实不相瞒,小椿今日并无胃口。前些日子我家中生了些变故,我……的夫君……”
那贵人嘴角动了动,心想自己可是料错了什么。
但见霍二少爷脸色紧绷,再无刚才的闲然自得,他与椿姑娘怎么瞧都有一些前尘纠葛吧。
疑惑中,闻人椿已经重拾酒壶,起身给三人各斟一杯:“都怪小椿意气用事。今日是主君的大喜日子,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差些冲撞了贵人与主君。小椿自罚一杯。”
很快,她又倒下第二杯,双手抱着杯盏,面向霍钰。
“小椿祝主君与大娘子琴瑟和鸣、龙凤呈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霍钰配合,他推出杯盏,眼睛却动也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好好地看她。
瘦了,憔悴了,离他好像远了。
明明在笑的,却像有火焰在眼里烧。
一声清脆的瓷片碰撞声后,闻人椿低头喝下了这杯喜酒。
那酒清澈,本该映出她苍白的面孔,却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穿着喜服的霍钰。一身红衣,是牡丹蔷薇的红,是锦缎喜帕的红,是不属于她闻人椿的红。
喝酒真是要上瘾的。
等到贵人同霍钰的马车行得远了,等到小厮们也各回各屋了,闻人椿又抱了坛酒一人独酌起来。
这天真是不赏脸啊,她想,连个月亮都要藏起来,害她只有影子作陪。
不过不打紧,喝酒嘛,有没有人作陪都不重要,只要把酒往肚子里灌就行了。灌到肠子胃里都冒火了,心里就能好受了。
闻人椿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一开始还坐得稍显端正,最后直接趴在了桌上。
她好像听见陈隽的声音了,轻轻柔柔叫着她“小椿”。
于是她也撑出笑脸,温柔地回道:“陈隽,你也想喝酒吗?要不要明天我给你买几坛酒去你坟前陪你喝呀。”
不知哪里出了错,陈隽再也没理她。
哪怕她又连着唤了好几声。
日子一天天荒废着。
闻人椿既没有问出事情背后的缘由,也没有拿到自己的籍契。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物,除了去陈隽坟前喝酒,什么都干不了。
躲在药材铺,清静是清静,却是天高皇帝远。
霍钰来这儿的趟数并不多,同外人一道来的时候是闲人不可接近,孤身一人来的时候常常又将掌柜的拖进去骂个狗血淋头。
伙计、小厮私下相传的话闻人椿也听到了,说霍钰的脾性大变,稍有不如意便大加惩戒。若不是还算赏罚分明,有些人真不愿在这里受提心吊胆的罪。
倒是掌柜的看得开,被骂这些回,也没放在心上:“你们这些人,就是东家遇到的太少。当官的、从商的,到最后都一个样。”
所以霍钰会变成二娘吗?还是霍老爷、许大人?
闻人椿一直没等到的机会,却是自己送上了门。
那日有人要求退货,说是他们以价低的药材冒充价高的药材,从中牟取暴利。掌柜连忙解释,说他们虽然店大却不会欺主,定是两种药材形似才会混作一堆。来者虎着脸,不好商量,掌柜的咬紧牙关、手一松,又批了些紧俏的药材给人家,这才没让事情继续发酵。
料理完外人,掌柜变了脸:“谁分拣的这批药材!”
“是我。”闻人椿往前站了一步。她记得这批货,却不记得是否混乱了药材。
见是她,掌柜只能把脸又变了回去:“椿姑娘,你可记得当时分拣时的情形。”
闻人椿摇头,那两日她酗酒成性,白日恍惚是常有的事。
掌柜苦口婆心责怪了几句,终是没敢往狠里说。
倒是霍钰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说她仗着资历玩忽职守,须克扣三月例钱,更不准继续留在药材铺做那害群之马。
他倒是一石二鸟。
当闻人椿回到霍府那间熟悉的屋子中,看着门被插销、两名小厮笔直守在前头,不禁苦苦地笑了起来。不过幸好,自己被冤枉的时候没有太多挣扎,否则耗费自己力气不说,也白费了霍钰的这场好戏。
闻人椿以为他阵仗这样大,很快、最晚也会在今夜,就同自己坦白。
他会说,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又或者是,小椿,我是有苦衷的。
可事实证明,她的脑子没有霍钰的九曲十八弯。
愣是等了三晚,她才等到霍钰。
“谁给你拿的酒!”霍钰一把将酒壶从她的手上抽走。力道太大,酒珠子溅了许多,他忙着掀起袖子,白皙手腕上顿时露出了一朵椿花。
闻人椿不忍看,别开眼淡淡道:“没有谁,是我从前藏的。”她一直惦念着很久以前两人喝酒的那一回,那时的他们还是最简单的主仆,或许有了一丝情愫,但心照不宣避之不讲,只顾皓月繁星。
谁想熬到肌肤相亲、赤诚相对,反而没了好好喝酒的兴致。
霍钰叹了口气,搬了张凳子坐到她身旁。他揉了揉眉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伸出手,看样子是要揽她入怀。闻人椿却如惊弓之鸟,飞快地躲开了。
好像那是巴掌、是惩戒,不是什么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你怨我。”他盯着她,语气重了。这些天,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新鲜的情绪,可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
譬如此刻,是漫不经心。
闻人椿正看着两人的脚尖,它们朝着背道而驰的方向。
“陈隽死了。”她忽然出声,却是答非所问。
陈隽,陈隽,陈隽。霍钰的心火一下子被勾起,手都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他是替我死的。有人要杀我,你知道那是谁吗?”问到这一句的时候,闻人椿终于抬起头。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不知是爱意里裹着怨气,还是怨气里散着爱意。
闻人椿被灼得红了眼,却不肯做先收起眼神的那一个。她咬着牙,该发泄在霍钰身上的却让自己的嘴唇受了罪。
“小椿,别哭好不好。”
“我不会的。”闻人椿用手背狠狠地擦过眼睛。而后咽了两回苦水,问他:“是不是你布了局要霍钟来抓我?”
“是。”
“也是你派人追杀我?”
“不是。”
“那你派人追杀霍钟了?”
“只是跟踪而已。”
“你为何不相信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