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椿推开了房门,匆匆迈几步,又推开了柜门。她猝不及防,见着了那一身刺眼的喜服,浓得就像临安城里最好的匠人调制的颜料。
一笔,一点,浓厚得再也擦不去。
她下意识地用一件洗得陈旧的衣服盖在上头,然后一件件衣衫从头翻起。柜子里并没有惨白的、死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哀伤的衣衫。因霍钰夸过一回,说她穿嫩色好看,她的柜子早就被芽绿、鹅黄填满。找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找到一件乌灰的。
小梨见她一直没有动静,主动搭话:“椿姑娘,主君让我每日都要来打扫这间屋子。”
“……嗯。”
“主君好似也不相信你会死。”她诚惶诚恐地开口,以为闻人椿知道了能好受一些。
可闻人椿并不接话,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从屏风后面快步走出:“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椿姑娘,今日……”
“我会同他好好讲,不会不识趣的。”
“椿姑娘,主君和……和大娘子该是要拜堂了。”
许霍二府请城中最好的方士排了霍钰与许还琼的八字,此刻便是吉时良辰。
天公赏光,留一段又和煦又明亮的光,送一缕轻轻悠悠的细风。
许还琼着一身玉绿色喜服,面前掩着一把金缕扇,她缓缓入门,像曲水流觞在翠玉中滚动。终是等到了,千帆过尽、历经挫折,她和钰哥哥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之中。
他们会举案齐眉、会瓜瓞延绵。
他们会有圆满荣华的一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司仪的唱词响极了,廊上缠着的红缎子都被唱得似要飞起来。
闻人椿在红缎子下飞快地小跑起来,她的步子迈得还不够快、躲得还不够远,终究还是将祝贺的鼎沸场面听了个明明白白。
同霍钰对质?
她不想了,她连眼前这一刻都受不住。何况是看着红衣的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娶了新妇进门。
出了府,有药铺的伙计认出了她。他们结伴而来,想讨杯喜酒喝,却被闻人椿吓得惊恐不已。好在他们胆大,很快便知道并非白日见鬼。
闻人椿不想再生事端,轻巧地解释道:“我命大,在野树林里晃了一圈,只受了些惊吓罢了。”
“是是是,吉人自有天相嘛。”有个嘴巴利索的伙计接了话。
“铺子里还有人守着吧。”闻人椿又问。
“留了个新伙计看店。”
“噢,那我去替他。”
“椿姑娘你不去吃酒吗?”
闻人椿淡淡笑了下,她以为自己嘲讽得明显了,伙计们却没看出来。
“你们男人喝酒热闹。我呢,就等过些时日,再向主君与大娘子讨一顿好吃的。”
“也是哦,椿姑娘与主君关系好着呢。”偏有不会说话的人非要插嘴。其它几位伙计连忙押着他告辞。
“你究竟会不会讲话!”
“你们昨晚还跟我说椿姑娘和主君过去是……”
“是什么是,主仆之谊懂不懂。言多必失,这一句你怎么记不住。”
……
伙计们的声音远了,又近了,它们在闻人椿的脑袋中反反复复地环绕。闻人椿觉得脑袋都要被撑开了,却始终知道不能停下步子。
陈隽的尸首还在棺材铺里躺着。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些碎银交给棺材铺的伙计,伙计盘点清楚,便将押在铺子里的玉椿花还给了她。
那是她身上最宝贝、最值钱的物件了,如今真的摘下,她好像不愿再戴上了。
只是彻底舍弃……闻人椿感受着花瓣的纹理,气馁地摇了摇头,仍是将那枚玉椿花塞回了包裹中。
她问伙计:“此刻能否将人送到文家药铺的后山了?”
来时她便问过一样的话,可伙计讲,今日城中有贵人出嫁,棺材不宜冲撞,得等人礼成,才好从小路上绕去。
现在该是礼成了,伙计点点头。
葬完陈隽,天上落了几滴雨,闻人椿抹了抹自己的脸。她感谢这点雨,因它还是心疼陈隽的,让她这个唯一的送葬人的脸庞不至于太干燥、太寡淡。
她实在不知为何,明明心如刀绞,今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大抵昨夜抱着陈隽在船上哭得太久了吧。
为什么她没有哭死过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闻人椿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这条命是陈隽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她不能浪费他的心意。
后山清冷,香灰也烧到了根,棺材铺伙计忙着收工。
他们瞧她只身一人,不好意思让她落单,便问:“姑娘,你同我们一道走吗?”
闻人椿跪在墓前,又续了一支香,摇着头说道:“他客死异乡,回家的路要久一些。”说话时,有风迎面而来,香灰的屑随之飘到闻人椿的鼻子里,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伙计便讲:“你瞧,这是亡者不忍心看你受罪呢。”
“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我们并非吓唬你,前些日子接了位亡者,便是伤心过度至死,说是她那未出阁的女儿被人拐走了。”
也是邪门,那香火忽然跟着颤动起来。
等到闻人椿起身了、要走了,它才太太平平地继续烧着。
回到了药材铺,天已黑茫茫。
新来的伙计不认识闻人椿,来来回回确认好几遍,才将铺子交给她,而后一边道谢一边奔出了门。
临走时,他听见闻人椿的肚子犯起咕噜,还好心地为她拆了枚喜糕。
“这是主君和大娘子赏的,我吃了一个,可好吃了。”而后他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刚来明州,没见过世面,吃什么都觉得可好吃了。你应该觉得一般吧。不过拿来填肚子还是很管饱的!”
闻人椿点点头,示意他早些去赴宴。
她确实饿了,想了想还是不与自己过不去,咬了一大口。
冷不防全都吐了出来。
并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她的胃接连几日受到了苛待,吃惯了野果子、药草、乃至树皮,碰到如此油汪汪甜腻腻的豆沙喜糕,忽地逆反起来。
哪怕丢了那枚喜糕,她还是撑着白墙空呕了好几回。
熬到打烊的时间,闻人椿才插了门闩出去买吃食。
她寻了个不起眼的小铺子,炉灶旁只有寥寥几张长凳,清静得很。闻人椿要了块白饼、一碗面汤。白饼太干,她便将其撕成小小的碎片,浸于面汤之中。等它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她吃得很细、很慢,每一口咽下都会停顿好久,生怕再呕出来。
街上有孩童被店家现烤的饼子吸引了过来。
他拱着鼻子,晃着他娘亲的手,要她买一个。
闻人椿喜欢这样天真奶气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一眼。
显然,他的娘亲并不顺从:“不行,我们家中有吃的,要赶紧回家和你爹一起吃。”
“可是这个姐姐吃得好香。”
“小孩子家家,不要盯着别人吃东西!”他娘亲作势就要将他的脑袋掰到另一边。
“娘,为什么这个姐姐可以在这里吃饼子?难道她没有家吗?”
“谨言慎行,你爹白教你了吗?”
那位娘亲被童言无忌惹得害臊极了,索性将他抱起,小步跑开了。
可闻人椿却觉得孩童说的恰是大实话。
她没有家。
从小到大,她以为的家永远会在下一刻将她遗弃。
不知为何,青菜白面汤里竟然吃出黄连味。但是不打紧,她是闻人椿,不会吃不下。
夜,彻底落了下来。
行人匆匆各回各家,药材铺前的那一撮人因此显得异常热闹。
闻人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位新伙计扯了过去:“好姐姐,我的好姐姐,说好守门的,你怎么走了呢。你瞧,有贵客来看药材呢。你这要把我给害死了!”
闻人椿一头雾水,却听人群末梢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了,既然人回来了,开门便是。”
她循声望去,水汽绵延——他穿红衣可真是好看啊。
第67章 露水
放下插销, 门便开了,里头是漆黑一片。药香凝在一道,提神醒脑。
闻人椿的鼻子里不知钻进了鱼腥草还是鹿衔草的气味, 立马失了恍恍惚惚,她轻声道:“我去点烛。”便低着头, 弯弯弓起背脊,同其他伙计一起将铺子点亮。
对着闪动的烛光, 闻人椿在想, 换了旁人会怎么做。
是大骂霍钰是负心汉?搅黄他的生意, 再搅黄他的洞房花烛。
还是盈一副泪眼朦胧, 逼他再施舍些怜爱。
她没有做这些,好似也做不来这些。
闻人椿好像就配当一个女使, 会尽忠职守地领着他们去库房里查看珍稀药品,也会立于一旁听他们在寒暄之中不动声色地抬高压低价格。
而那些不曾消失的恼怒、疑惑、悲伤绝不会在此时多张扬一分。
她忽然心想,她是不是错了。
霍钰明明给她指过康庄大道, 几次三番要她挑个良婿, 她却不肯, 迂回拖拉, 还耍过一回性子, 就是要纠缠在他旁边。
那得到今日苦果, 是不是也不能都赖在他身上了。
再回神时,订金付讫。那贵人不愧是宫中来的, 说了好些四平八稳却动听的场面话,他还提及了二娘,一边说着“虎母无犬子”一边拍了拍霍钰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