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隽叹她确有一副好脸庞,和那些个名家们争相描摹出的女子图相差无几。但画中人都有一个通病,美则美矣,情意凉薄。
陈隽挥挥手,回道:“我是武士出身,偶然喝到这样精细的茶,闹笑话了。”
“若是喜欢,我差人天天给你送去。”
“这可不必。其实喝在我嘴中,都是水罢了。”
“喝久了自然能尝出其中不同的。”说着,许还琼又看向霍钰,“记得钰哥哥小时候也不爱喝茶的,总嫌礼仪繁复,被姑姑押着喝了几年,如今自然成了习惯。”
“噢。”陈隽长长地扯了一个字,不知如何应付,扯完就觉得失礼,便另起话头继续说,“敢问许姑娘,这方子是哪儿得来的?”
“从临安宫里求来的。”
“宫里?你去找了郡主府的人?”霍钰不由侧目,他知晓郡主府的为人处世,情急之下甚至抓住了许还琼的胳膊,“还琼,你不要这样犯险。”
许还琼瞧着他的手,定定出神,那朵泛着青又透着红的紫色椿花着实刺人眼睛,仅仅一朵就让她想起府门口的花团锦簇。她不忍再看,挪低了眼神,将霍钰的手拂下:“郡主府已是日落西山,表面不讲,但我想你给的药材已是她们唯一支撑。如今她们只剩妇孺幼儿,不敢轻举妄动的。”
“许姑娘说得在理,不过人心难测,霍先生的担忧实属正常。”陈隽忽地横插一句,“听小椿姑娘讲,她也正在找一味奇药,若找到了,许姑娘便无需犯险了。”
“小椿姑娘可真是有心啊。”
屋中三人皆浮出浅浅笑容。
此时此刻,闻人椿正铺着一张纸。她不讲究,拎起一支记账的羊毫,便蘸进了墨水。
家书,她毕恭毕正地写下二字。又卡壳了。
要从何说起呢。那些药材他该是看到了吧,再提一句,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想表功劳。不如问问定价几何,需不需要让人多多采摘。可她转念一想,这是家书,起的头一列,字字离不开生意,是否过于没心没肺了。
不如写写系岛的所见所闻,可她总在那么几个点上转悠,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有什么瑰丽风光。唯一瑰丽的好像就要属苏稚家小娃娃的笑脸了,跟春日和风一般,吹得从此不见夏秋冬。唔,这一句感慨不错,她立马填到了竹简上。
有了第一句,后头的东西写起来便是行云流水,洋洋洒洒便有了半卷。只是从头读过一遍,闻人椿的脸又垮了下来,怎么自己看着很求子心切啊。她不愿让霍钰为难,沉思之下,便将这一卷彻底废了。
待到这卷家书趟过山水送到霍府的时候,徐徐展开,只有淡淡几笔。她写自己过得顺遂,要霍钰努力加餐饭。
闻人椿才开始读些长词,没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研究。若她知道努力加餐饭的来源是一首别离诗,恐怕是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闻人椿没读到的,许还琼烂熟于心。她捏着卷则,似哭非哭,手一紧,牙一咬,便趁软塌上的人还未清醒,将这几个字连带着下头寥寥几笔涂出的奇怪小宅子扔进了废书篓中。
“娘!娘!”霍钰又起了噩梦。
许还琼连忙跑去软榻边,握着他的手,好让他有所依靠,慢慢醒来。
可他醒得并不真切,阴霾光照下,他抚着许还琼的脸庞还以为是娘亲来托梦。他有太多话要跟娘亲讲,譬如家仇、譬如誓言,于是如抓到一支藤蔓,不停地往自己胸口处拉扯。
许还琼凝着泪珠,不忍打断他的梦,便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柔柔地摩挲起来。
他们一个力道轻,一个力道重,却终究是连在一道的。
外头大雨将至,云彩灰蒙蒙黑漆漆,织满整块天,万里挑一也不见一处纯白。
梦中人初醒,双眼朦胧,不知此刻是酉时。
直到电闪雷鸣接连席卷,小厮撑伞来询“可要用饭否”,身旁人支起身,问他噩梦可解。
漫无边际的雨水,是众生难得的平等。
系岛临海,更是时时刻刻得其照顾。
闻人椿待在苏稚家中,好吃好住,却像是天天被雷打过一遍,嘴角垮得能吊一壶女儿红。
苏稚怨她不知享受,拆了壶酒,自斟一杯:“旁人都爱这闲散日子,倒是你,老天要你歇一歇,你还不乐意。”
“歇到何时去?我这药还没找到呢。”闻人椿一边说一边夺下苏稚沾了酒的筷子,差一点点,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就要被酒气熏了去。
倒是亲妈心大,连说“不碍事”,挑了另一根筷子又要沾酒。
闻人椿索性将小娃娃护到了自己怀里,可是小娃娃不领情,鼻子拱了拱,下一刻便嚎啕起来。它张着手臂,也不顾危险不危险,就往苏稚怀里扑。
“母子天性,我便是害她,她也不怨我。”苏稚抱着自家女儿,得意得很。
闻人椿权当自己找罪受,恨恨地白了一眼。
“我又不是疯女人,怎会真的害她。对不对,对不对?”后半句是逗弄小娃娃的。她才钻到苏稚怀里,便雨过天晴,捏着苏稚的一根食指玩得心满意足。
“你这般喜欢孩子,不如此次回去就同霍师父直讲吧。我想他也不是心肠硬的,难道十年报一仇,你们就等十年后才成亲生子?”
闻人椿抿了抿嘴,她确有此意,就是少人推一把。这段时日她与霍钰离得远了,想得也更明白了。名分于她而言从来不重要,她从头至尾求的不就是和霍钰的一个家嘛。
只要大娘子之位空悬,她与霍钰依旧自成一家。而以妾室、乃至外室入门,于许大人也算是个交待。
苏稚见她目光坚定,晃着小娃娃的手摇旗呐喊:“嬢嬢!嬢嬢!喝喜酒!喝喜酒!”闻人椿当真以为自己很快便能成家的,亦笑得眉眼都成了一条线。
她想自己足够体贴,做小伏低无一不愿,还要如何卑微呢。
何况三日之后,她寻到了古书中记载的治愈腿疾的奇药——神鞭草。木绿色的一株,隐在悬崖边的草木丛中,拨开旁枝后往上一拨,根茎下方竟拖出足有一人高的长须。
闻人椿睡到一半仍是不敢信,爬下床,照着医术又比对了一番。
是它,是它!
真好!待她交给文大夫,请文大夫或者明州其它名医研磨成药,霍钰的腿便能恢复如常了。他一定会喜悦非常,而以他的才智,借机提前婚期也未尝不可啊。
许是系岛给了她支撑,闻人椿得了异想天开的毛病。
当岸边船只再度扬帆,闻人椿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她沉甸甸来的,走时却是轻飘飘,什么身外物都顾不上,只抱着那一株神鞭草。
陈隽瞧她兴致冲冲,实在不忍心同她说,霍钰的腿疾早就大有好转。
第63章 好人
为避风雨, 船在海上绕了段远路,其实也不过多转了两三日,闻人椿却因此惴惴不安、惆怅满脸。陈隽想讨她开心的, 可没学过嘴上抹蜜的本事,一来一往三两句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好在到了临安城里, 闻人椿又重现了神采,抱着神鞭草一路小跑, 叩响了文府的门。
“小椿?”文在津见是稀客, 神情稍显诧异, 不过他很快晃过神来, 扬起往常的笑容,将她与陈隽引到一旁。
只是今日让他心绪大起大落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桩。
“神鞭草?你竟是找到了神鞭草!”文在津惊呼出声, 差些扰了佛龛前的清静。也不知他修的到底是哪一路佛法,这么多年还是不见沉稳。
闻人椿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露出保存得极好的一根神鞭草, 粗看之下, 完全看不出它已离土几日:“文大夫, 你可知如何将它制成膏药。”
“这不打紧, 临安城里比我医术高超的多了去了。”文在津嘴上放大话, 手上动作却是细腻轻巧, 但想来还是少碰为妙,便凑到前头用眼睛轻抚每根茎和每片叶。
“妙啊!”他大为赞叹, 看向闻人椿,“果真是皇天不负有、情、人!”换了个字而已,语境全然不同。
闻人椿顿时红透了脸。她待霍钰确实真心诚意,但于人前显摆,实在羞涩。
“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她低声谦虚。而采药时淋的雨、吹的风、脚面被滑石磨去一整块皮的痛, 她忘了,也不曾告诉任何人。
文在津啧啧称奇,又叹一声:“妙啊!”然后拉着陈隽的胳膊,与他说道,“陈公子,你觉不觉得小椿的身上有一股子菩萨风骨?”
“别折煞我!”文在津口中的“菩萨”立马变了脸,她转身拜起佛龛,连呼不敢不敢。
可大抵还是冲撞了菩萨吧。
不然神鞭草拿出去好几日,怎么不见一点风吹草动。闻人椿知道文在津还要顾及府上诸多事,起初也不敢问,只是这日子愈叠愈多,秋风都要吹尽了,好脾气如闻人椿,也终于失了耐性。
“呀,小椿你怎么还在这儿!”来取药的文在津来不及收起脸上表情,全是尴尬与躲闪。
闻人椿今夜用过饭、沐了浴,都要躺上床了,却还是扭头笼了件外衣步来药房。她原本只是怀疑,此刻见到文在津,心中更加笃定了:“文大夫为何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