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怎么教导他的,是如何为他盘算的,又是如何甘愿牺牲的。
一幕幕交叠错落,毫无前因后果。
霍钰的脸色很快变得难堪,即使明媚日头照在他脸上,也不过是让他徒增烦恼。
他在夜中发了一场噩梦,梦见娘亲教他走路、甩他鞭子。她一向不是个慈爱泛滥的母亲,为他成才没少打骂。可她所有手段,也不过是为了将霍府最好的东西交于他手上。
而他不才,天生个性不适为商,念书作文当个父母官倒成了心头志向。
“你这是要把家业都让给你大哥啊。”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可霍钰彼时还不知道同源的兄弟还能你死我活到这番地步。他知道娘亲有过激之处,害得大娘、大哥失去不少,故而尽力弥补,想着囫囵应付过下去便好。
却是将娘亲害到了死路。
那梦的最后一幕,是娘亲握着他的手,拿最后一口气要他复仇:“不要再心软!一定要把霍府抢回来!把……还琼也抢回来!”
血流了好多,顺着娘亲和他的手朝四面八方流去,染红了所有回忆。
霍钰在梦中掐着嗓子尖叫,无论闻人椿如何唤他都唤不醒。
眼见着他一声睡袍湿透,闻人椿担忧不已,忙着打水为他擦身。
“娘,娘!”尖叫之中终于有了听得清的字眼,闻人椿连忙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扑空。
“我会抢回霍府为你报仇的!”他说。
“娘,我定会一心一意对还琼!”他又说。
噩梦缠人,霍钰睡了一夜却像是没睡,睁眼醒来,脑子仍旧一片混沌,连身上睡袍换了一身都不曾察觉。
身旁空空如也,好似没人睡过。他看了眼外头的日光,心想定是自己睡得太沉,闻人椿不愿叫醒自己。
熟不知闻人椿是一夜未睡。
待霍钰不再发梦后,她便拿了汗湿的睡袍和布头去院子里洗。
夜色凝重,比深井里拉上的水还要凉,闻人椿也是犟的,宁愿受冷也不要去烧热水。就这么蹲在地上,重复地使劲地搓着睡袍,恨不得将黑的洗成白的。
一心一意对还琼。
她的脑海里只剩这一句话。
他们不是做回了表兄妹嘛,要如何一心一意呢。
霍钰将自己留在身边,还算是一心一意吗。
二娘就这样喜欢还琼姑娘,连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都不在乎,只要她一个媳妇吗。
……
凡此种种结成眼泪,连绵不断砸在那盆脏水里。
她想,爱一个人真难。
第50章 婚事
少见地, 闻人椿没在前头风风火火地忙活,而是一个人躲在库房里睡觉。角落里有一个修缮时落下的沙袋,鼓鼓的, 闻人椿便伏在了那上面。
她素来是不嫌脏不嫌简陋的。
可今日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未能睡着。
她知道自己很累,凡胎肉身熬不过彻夜不眠, 但闭上眼听见的是霍钰的梦呓、是二娘处死小白狗的场景,心里立马慌得像有几万个虫子在鸣叫, 清醒得好像才被一盆冷水浇过。
于是她反复睁眼、自我安慰, 会苦尽甘来的。
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总该有那么一桩好事落她头上吧。
她要相信霍钰。
思量间, 闻人椿不由地摩挲起手腕内侧的那朵椿花,这是系岛姻缘的象征, 说是花纹经久不灭日益鲜活,有如两人间情爱。
如今这花越开越盛,他们不该过不好的。
门被人轻轻推开, 是箩儿来取药材, 她走到亮堂处, 才隐隐发现屋中有人, 更意外的是, 那人竟是闻人椿!
“小椿姐?”她将信将疑地问出声。
闻人椿见是她, 起到一半的身子便停止了慌乱,直接在原地盘起了头发。
“你来拿什么?”闻人椿刚问完, 便兀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来思虑过多实在没有任何裨益,只会让人再也生出更多懒惰筋骨。
因而她重新束了发后,立马拿过箩儿手上的清单,帮着一道取药材。
箩儿倒是逮着了打趣她的机会,故意取笑:“好呀, 小椿姐,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你竟一人躲在这里偷懒!果然是主子的派头!”
“又胡说!”闻人椿往她后腰上拍了一记,“小心你被这张嘴害死!”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去外头说!”
“隔墙有耳你不懂吗?好歹也跟过五娘和四娘。”
听闻五娘和四娘,箩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说不要说!她们一个个过的什么日子、存的什么心机,累煞人又不讨好,也不知图的什么。”
“小椿姐!”她忽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闻人椿的手叮嘱道,“等你做上二少爷的娘子后,可千万别变成那般模样。不值当,没意思极了。若要日日尔虞我诈、变着法儿地给人下套,那还不如躲在这儿睡觉呢。”
前头几句闻人椿听着还算顺耳,可到了最后一句:“箩儿,你这是绕着弯儿地在数落我吗?”
“不敢不敢,我哪敢数落大娘子啊。”
“箩儿!”闻人椿板起了脸,但到底心里是喜悦的,眼底藏不住笑意。
成为霍钰的娘子,对于彼时的闻人椿来说,实在是一生所愿、毕生所求。
她还不知道世间风浪有多磨人,还不知道爱恨嗔痴都可以化作乌有。当那颗爱人的滚烫的心被磨成砂砾,向神佛求告的竟成了避之不及的。
霍钰爱闻人椿。
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相信的,否则这一刻他不会站在霍老爷的病榻之前,求霍老爷主持这桩婚事。
“你们现在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还能不答应吗。”霍老爷平躺着望着床顶,不惊不恼。他的衰老肉眼可见,尽管他本人不以为然,没说过半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的丧气话。
霍钟是故意恶待他的,拿陈年糙米给他吃,月余才烧一份白肉给他,屋子几月扫一次,甚至隐约透出了一股发馊腐臭的味道。纵使这样,霍钟仍称赞自己心善,常叹霍老爷这位父亲有福气,坏事做尽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养老。哪像他的亲娘,当初年纪轻轻便饿到偶尔沾了油水都会吐个不停。
他在报复霍老爷,霍钟看在眼里,愤懑占一半,痛快占一半。
这个曾经拥有过五房子女的男人,究竟对谁尽过父亲的义务,又把哪位娘子当成了自己发妻。他原以为父亲多多少少对娘亲有一些情谊,可娘亲深陷泥潭之时,他却一言不发带着小娘子逃去避暑。
娘的死,他的腿疾,他们与霍钟无法化解的仇怨,细细推演,源头其实不都握在他手里吗?
霍老爷应景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他脸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显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盖了一床梅紫绣金花的被子,喜庆得教人发笑。
“钰儿,这事儿你同你娘说过吗?”他问得离奇,霍钰不知从何答起。
“她答应了?”霍老爷又问。他皱着眉,纹路挤成一堆。
他是不记事了吗?
霍钰心中一沉,刚想说话,又听霍老爷冷冰冰嗤笑一声:“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梦纠缠,我都要忘了呢。”
“父亲竟还能梦见娘亲?”提及娘亲的死,霍钰顿时失了平静语气,他别开头,再不觉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儿,你别怪我。”霍老爷语带苍凉,像一口极沉的钟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会想要好好过下去。这么多年,我救她不止一两回,可她的心从来不在这个府上。”
说来谁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挚爱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许早就不爱了,也许还有一丝余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发潦草而糊涂,多一日便过一日,不想再计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为她的夫君,就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大哥要的是她的尊严,她的命!您何尝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儿,钟儿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可你不该。”
“够了!”霍钰气得快要发狂。他为何不该,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千错万错,娘亲都不曾伤过他一分一毫。在这座冰冷高阔的府宅之中,是娘亲始终护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个闲散倜傥的二少爷,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业去搏功名。
他绝无可能放下娘亲的仇恨。
见他满脸仇恨,霍老爷哀哀地转过头,仍旧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顶,积了许许多多灰,没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说的话。
“钰儿,你娘虽是不在了,但我们都还得照着她想要的过。”
疯的疯,死的死,听话的继续听话。
霍钰并不在乎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桩婚事,只要霍老爷能撑着这副病躯喝完闻人椿奉上的媳妇茶,他便仍能勉强称他一句父亲。
回府时已是天黑,因前厅无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还是不见闻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过不惯清闲日子,但凡他早归、或是临时取消宴席商谈,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连忙遣了女使送来一碗甜汤垫肚子。那位女使虽是年轻,却也体贴,又多问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