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想起郡主之子的丧宴,她也是这般,浑身透明地似是要消失了。
只是今日的她不再求救,而是缓缓昂起头,冲他说:“钰哥哥,你走吧。”
事已至此,他再走便是要受天打五雷轰的。
“还琼,过来。”他语气清冷平静,像夜色转凉后树上悠悠坠下的一滴露水。
身旁健硕的小厮,霍钟刺一般的眼神,都被他的怜惜隔开。
许还琼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她用力地对着霍钰再三摇头:“钰哥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你过来。”
“钰哥哥,其实……”
“你先过来!”他生出怒意,绝不是冲着许还琼的,而是因他自身无能。
“当真把我看作废物了呀。”霍钟先于许还琼,堵在了两人中间。他那根拐杖恰巧对上燃得最旺的那根烛火,金得刺花眼。
“亲弟弟的表妹与我结连理,该是喜上加喜。怎么你们竟像是鸳鸯被棒打了呢?”
“哦——是啊,若没我兴风作浪,你们早就该儿女双全了。”
偌大正厅,只有霍钟一人言语着,偶尔冲着霍钰,偶尔冲着许还琼。真不知二娘在地下还能瞧见吗,她最爱的两个孩子竟有这样的一天。
拐杖撞击的声音绕着横梁唱了三圈。
霍钟凑到霍钰耳边,遗憾地提醒道:“别怪大哥不提醒你,你这表妹现在有多脏要多脏。”
“够了,霍钟!”
照着正脸便是十成力道的一拳,霍钟始料未及,连退三步还是摔在了地上。那血从他的鼻骨开始流,腥味挥散不去,他啐了一口,竟也是深红的血水。
“了不起!”霍钟往地上重重地拍了三掌,以表庆贺。
霍钰再想上前,却已有小厮架住他。
“放开放开。我与二弟自小打闹惯了,这些算什么。”大宽衣袖往嘴边一擦,霍钰借着小厮的力又站了起来。
他站得远了些,灌了口茶水,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二弟既然对自家表妹情深至此,怎么还等到了今日。若你早早提亲,你那舅舅也不会饥不择食,随随便便将女儿许给我吧。”
“此次回去,我自会同舅舅讲明!”
“来不及了,这人都送我府上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难道你有吗?”霍钟的眼神居高临下,他总是给霍钰一种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错觉。并非是他棋高一着,而是他实在太疯了,霍钰甚至觉得有朝一日霍钟会将自己磨碎了变成手中一颗子。
只要能将所有人杀进阿鼻地狱。
“铺子、生意,你想要什么。”到底是穿鞋的,昂着头的霍钰先败下阵。
“呵,这些玩意我要了有什么用,又不是没有。”
“那你是想要我的命。”
“咦——死了多无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死人了。”霍钟转动眼珠,当真努力思索起来自己想要什么。
香烧到只剩小半柱的时候,霍钟终于大开金口:“不然你用小椿跟我换吧。”
刹那间面如金纸。
霍钰如此,窗下的闻人椿亦然。
那是多少年前了,掰着手指头数数,手指头都要不够用了吧。
爹娘带着闻人椿和弟弟终于逃到了临安城里。那儿什么都有,高阔的朱漆涂过的院子连着绵延起伏的奇花异草,闻人椿识不得,但觉得好看,比家乡杂草堆里冒出来的小白花好看,比战火烧过的发着焦味的野花更是好看。
都说这座城能纳八方来客,可是奇怪,他们一家迟迟落不下脚。小小的闻人椿总是在熙熙攘攘中仰着头,看那些勾金绣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枚圆乎乎的币子,看一只只香喷喷的肉包子被塞进嘴里,又很快仍在角落。
她起初还是知道礼数的,人家扔掉的东西,她可不要吃。
但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爹娘辛辛苦苦捡来残羹冷饭,她怎么能不吃呢。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旁人是这么说的,她渐渐也这么想了。
等到爹娘将她卖给班主金先生,她才第一次发作,撒了泼地抓着娘亲的手不肯放。
为什么呢,她从来没喊过苦,她愿意跟着爹娘吃那些残羹冷饭,愿意被人当成小叫花子打发,只因为一个家中养不起两个孩子她便要卖身吗。
那为何不选年幼爱哭的弟弟而是她呢!
她话音刚落就被爹爹甩了一个耳刮子。
幸好金先生的手势快,一阵胡闹很快停住。
“决定了就去账房拿钱。”金先生的手下语出冰冷,“我们先生做的是良心生意,去了旁的地,换不出这么多银两。”
然后爹娘身影模糊了,娘亲的声音随风飘得远:“你要听话,我们会来接你的。”
卖都卖了,怎么接得回去,再回去那就是买回去的呀。
闻人椿眨眨眼,停了最后的挣扎。
她的性子一向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娘亲从起初一月来一次,到数月来一次,到最后彻底没了音讯。
她其实知道的,爹娘就是不要她了。一纸籍契将她变成了一只肉包、一串糖葫芦,那些人掏出荷包里的饷银就能把她买来卖去。
但那样想,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她得活下去,自欺欺人也要活下去。
邻家哥哥和那么多父老乡亲抛头颅洒热血不就为了给她们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吗。
何况爹娘也是没办法。
舍得她一个,他们三就能看到希望。
闻人椿素来都是这样体贴别人的。
故而这一刻,她甚至过分自尊了,她想她绝不能让霍钰点头称好,与其被人换出去,不如自己勇敢些,挺身而出。
她太知道被亲者踩过心脏的滋味了,会见到地狱阎王的狰狞模样。
第53章 血迹
闻人椿慷慨赴死般抱着手上八九个月大的孩子入了正厅。
有风随她一起, 比她更劲更勇,吹灭烛火小半。
月色映得更明了,如一条笔直的白练, 不偏不倚落在厅的正中。一边是霍钟许还琼,一边是霍钰。
闻人椿是莽撞踩入的局外人。
“放了她!”
“小椿。”
齐刷刷三声, 或高或低,情绪辨不明。
有小厮见她抱着小少爷, 已经围了过来, 闻人椿并不带怯, 耸着眉毛, 将手中白刃故意亮出一截。她实则毫无底气,多亏在戏班子里有过数日功底, 耳濡目染,唬些小厮绰绰有余。
因她出现,霍钟喜上眉梢, 拄着拐杖急匆匆奔到前头, 而后又规规矩矩地站定, 如松一般挺直背脊。
他嘴角轻扬, 算作重逢问候。
“我的蝴蝶, 我们又见面了。”语气彬彬有礼, 闻人椿却忍不住浑身冒疙瘩,就像千百只爬虫沿着脚趾一路往上钻, 泥泞的汁液怎么都抹不干净。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被扔在堂前的夜晚,霍钟阴恻恻声音犹在耳侧:“我最爱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触须,看它魔怔般四处乱撞, 直到渐渐失了力气,奄奄一息,挣扎不能,连死都要听天由命。”
她不要成为他的蝴蝶!
闻人椿绷着自己的脚面,将刀逼近半分,婴孩皮肤娇嫩,刀口处顿时泛了红。
“放了还琼姑娘!”她无路可退,必须扮镇定!
“放了她?”霍钰让开半个身子,要她看清前头彼此搀扶的两人,“你是说要我由着霍钰将她娶回家吗。小椿,若是我没有记错,你……”
“放了她!”
“呵,真是有意思!”霍钟抬了抬眼皮。他伸手,想要替闻人椿理一理因为慌乱而散作一堆的头发,又连忙收起,换成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
闻人椿本是威胁人的那一个,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碰她!”
霍钟扭头,朝霍钰发出一声“啧”的轻蔑声响:“二弟,自古好事难成双,你不是最明白的嘛。二娘临了可是教过你要一心一意的,你莫要同我们的父亲一样。”
“我说了,不准你碰小椿!”他痛苦地皱眉,怀中是奄奄一息的许还琼。
真是鸡同鸭讲,霍钟倍感没意思,又对着闻人椿进了一步。
“这可是你的亲生子!”闻人椿压着颤抖,将刀刃往前再送了一分。她余光看见手中婴孩,粉扑扑的脸蛋,上头长了软软的绒毛,和苏稚家的那一个大差不差,亦是可爱。幸好给他喂了药,在这场剑拔弩张之中他才能得以酣睡。
霍钟往襁褓里头探了一眼,冷冷讽刺:“你若是下得去手,我定放你们走。”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总不能真的杀了这个孩子吧。
闻人椿浑身冒起冰冷,血都像是凝住了,仿佛那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霍钰,她下意识地想要去看他,求他告诉自己怎么做,可那一刻,他抱着快要昏迷的许还琼,忙着掐她人中护她性命,分不出半丝目光。
到底还是将刀扎进了孩子的身体。
偏了一寸,血从孩子的肩胛骨流出。是鲜红的,没什么腥气,不像霍钟衣衫上的深红色印记那么污浊沉重。
药也失效了,孩子在她怀中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