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乖了,不再将自己的心赤条条地放在别人面前,她的好、她的委屈,除了霍钰和死去的二娘,又有几个真的会放在心上。
哭给那些人看,那是浪费泪水和力气。
然,便是你再无声无息,该找茬的人都能挑出错处。
府厅正中央,大娘子巍然坐于上位。她剥着指甲上刚涂的丹蔻,朱红色块被撕成斑斑点点,像血迹凝结。
她出声要许还琼留步时,许还琼正在跨一级台阶。这府上不知哪儿来这么多台阶,听说还是郡主指名要工匠做的。
站定后,许还琼冲大娘子福身问好。
大娘子并非高门大户出来的,她那老父亲死后也只被追了一个五品头衔,可她将郡主、主君拿捏得极好,该笑时眉飞色舞,该哭时悲恸震天。如今二位真正的主人老的老、病的病,她的位置倒是坐得稳妥极了。
“去你爹那儿卖惨了?”那丹蔻扫过许还琼的脸,眼前红了一片。
许还琼摇摇头,说不敢。
大娘子却是不吃软不吃硬,挑起她下巴,往紫红色勒痕上重重地拧了一记。
“竟还晓得给自己添置伤痕了。难怪我去打吊牌,有碎嘴婆子劝我要善待妹妹。”
“我……”
“妹妹若是喜欢卖可怜,只消说一声,想被怎么打都行。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保不准我兴致来了,就是假的我也弄成真的。”
“大娘子,我不过是见爹爹迟迟不动作,想让爹爹怜悯我这个做女儿的,好让他早些为府上拉拢生意。”许还琼微微弓起身子,好让自己比大娘子矮上几分。
“那我便等着。”大娘子冷笑一声,没有尽信,她盯着那条勒痕威吓道:“若月底你爹还没动作,你这脖子啊,就不知得是什么颜色咯。”
许还琼瞧着她,只觉得从前的自己愚昧不可及。想她嫁进来时,郡主身子还硬朗,府上生意也是常有盈余,这位大娘子待她是有礼有节。府上第一个想到她会孤单不适的便是大娘子,变着法地为她铺被置装、打点吃食,甚至还从明州雇了一位伙夫。
没曾想,变脸变得这样快,和那霍府、许府的糟人们实为一丘之貉。
一个人到底要上当多少回才能长记性呢。
又或者,一个人上当上得多了,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糟人,如蛇蝇佝偻。
不过做蛇蝇又何尝不好,至少恶心的不是自己。
血都流在别人身上,苦也刻在人家心里。
他只要笑,欢畅日复一日。
耳边还有女人哭喊声,老父咒骂声,渐渐远去,却还是不绝于耳:“聒噪啊聒噪。”霍钟可惜不已,转着自己的金头拐杖,多璀璨夺目,谁敢直视一眼。
“去,拿个掏耳的,我这耳朵都要给他们哭堵了。”他懒懒散散念了一句,好像刚才杖责的人与他没有多少关系,他与他不曾留着相同的血,他同她也未曾床帏愉悦日夜颠覆。
他心狠,狠得像是没有心。
纵使是府内老仆都说不出他几句好话。
“主君,确认过了,他们都回来了。”来人是他的心腹。
霍钟幽幽点头,而后笑着同他聊起:“唉,蝴蝶就是这样的,有一双翅膀就想飞来飞去,却想不到终有一天飞不出生天。”
“可要派人?”那人做了个砍脖子的头。
“同你说了多少遍,要人性命有何意思!一命呜呼,再不用尝人间苦楚,那叫成全!”
“是。”
“何况他们既然出现,定不会两手空空。倒是你一头火气撞上去,小心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那主君意下如何。”
“暂且由着他们开心快意吧。顺便你也帮着点,我那二弟想要什么,能给的便给了吧。人嘛,得爬到至高处,尝过荣华与至爱,否则就算把他们的心撕成千百片,人家也哭不出声的。”他想得入迷,好似真有那么一只蝴蝶正在他面前喘息挣扎,于生生死死间来回颠簸。
眼里的光烧得愈发灼热了。
他折死了千万只蝴蝶,终于要迎来他最爱的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 连我都有点恍惚了,变态大哥最爱的到底是小椿还是霍钰……
第42章 生疏
窗棂上落了只金蝴蝶, 金得昏黄,而且静谧,让闻人椿想起文在津屋中常年燃着的佛香。他是佛门好弟子, 照顾家中生意的同时,从不忘早课、晚课。
闻人椿问过他:“一日不漏地念经礼佛, 真能保佑平安顺遂吗?”
“若是真心向佛,则不该求回报。 ”他双手合十, 目不转睛, 又同闻人椿讲了古时释迦牟尼佛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传说。
那故事感人, 为天地生物竟要献出自己。
闻人椿惊叹之余别无它想。毕竟她如今爱意正浓, 不得点化。
她原本心想,如若念经礼佛能得平安, 那她也要买个佛龛日日钻营。既然不能,那便算了,她还有俗世无数事务要料理。
心不诚, 大抵真的要遭报应的。
听闻霍钰入狱, 是在文府。文在津见她的第二句便说了实话。
他没有要瞒她, 霍钰也没有。
因为他们都没料到闻人椿会亲自回到临安城。
文在津要她无需担心, 只言片语说得并不多。闻人椿倒是听懂七八分, 知道霍钰这招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可许大人那只狼, 套着了会不会咬伤他自己呢?
还有更重要的,许还琼是许大人的女儿啊。她与霍钰是否要因此重逢, 又要生出怎样的故事。
于是那颗心就似是被人穿针引线吊了起来,时不常地往上拎一拎,连睡眠时都不得轻松。
约莫过了半月,离除夕夜还有三日的时候,霍钰终于出狱了。
临安城有眼力见的都瞧得出来, 那是许大人专用的双头马车,马头耳侧套了红穗穗一般的银饰,辅以一般人家连见都没见过的虎毛皮。
宝马要什么虎皮御寒,霍钰从窗中望过去,只觉得热闹而可笑。不止宝马,包括他自己。
他的身上不也套着一只名为许大人亲侄儿的壳嘛。
这个在娘亲生死关头撤得最快最干净的人,却是他此刻不得不攀附的贵人。
他笑,看不出喜悦满足,也看不出讽刺怨怼,倒是适合拿来与许家父子演推杯换盏、交浅言深的戏码。
敞亮厅堂中,珍稀家宴前,没人提起二娘,也没人提起许还琼。
他们舅甥兄弟好似感情亲密无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灵性的。
霍钰只在许府耽搁了两日。不过短短时日,他这位舅舅也算给出了诚意,将两个亲儿子的弊端暴露无遗。一个无才,只知拾人牙慧,一个无德,只会向外泼钱。
故而他将头脑堪用的亲侄子招入门下,并非心血来潮。
然,只是悉心培养、无私付出,又怎么会是他的舅舅呢。
霍钰摸着手上一串与许家父子一模一样的檀香珠,又重新计较起来。
彼时,闻人椿正在文在津的药房里折腾草药。外头风雪淅淅沥沥,她却忙得热火朝天。
她骨子里是个爱做活的,与其躺在房中悲春伤秋冻个半死,不如给自己一点事做,身子和心都能暖和起来。
不过她手头这项活有倒买倒卖的嫌疑,先是将此处的方子传去系岛,再将系岛的方子复原给文在津。
不晓得系岛的野方子能不能在这儿赚上一票。
也不知道这一票能帮上霍钰多少。
药草磨成暗绿色汁液,她将其封存后便撑着脑袋在木头长桌前发起呆,浑然不觉门外正有人对着她发呆。
雪从树梢滴落化成水。霍钰摸了摸鼻子:“她何时来的?”
“有些日子了。我说你自有筹划,她也没多问,就一直乖乖在这儿候着。”
“哪里乖了。”只消看着她,霍钰便忍不住带出笑意,纵使理智告诉他,她不该来的。
文在津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才是许府的马车吧。”
“是啊。”
“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说的是她。”
不等霍钰接话,屋内人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他们。
她就知道右眼跳、好事到,这不霍钰回来了吗?闻人椿顾不得文在津在场,也忘了霍钰的腿疾受不得重力,起身的时候甚至还差些将椅子绊倒。
“霍钰!”她连走带跳地扑了过去,今日的雪都下得没她欢快。
于是霍钰低低回了文在津一句:“你太悲观了。”便大步迈开,将眼前这个乐不可支的女人收到了怀里。
他也想她了。
只有她,才能让他片刻忘记苦难、罪恶的枷锁。
“有情人饮水饱,从此苦难不煎熬。”
途经花园,台上人的唱词脆而洪亮,这是文夫人请来的时下最红的戏班子。
想到闻人椿从前也在戏班子待过,霍钰不免警惕地问了一句:“小椿,你近来可有去找过你从前待过的戏班子?”
文在津代为答之:“她大门而出二门不迈,顶多见见我。”
“我不敢去,怕被大少爷发现,耽误了你。”
霍钰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拉着闻人椿的手又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