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出海?”
“临安有官崇礼侍佛,一直在寻觅佛家珍宝,此回暹罗商队的货物多有珍宝,若能第一个献上,当能得人青眼。”
“官员?”不是从商吗?闻人椿只敢疑惑,她晓得霍钰想得比她长远。
霍钰知道她的担心,一双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古往今来,哪个商人敢不与官交好。”
“那你的腿脚怎么办?”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能照料。”
“你若能照料,这回怎么发得这样严重?”她脸上挂出苦相。于她而言,报仇、家业,哪有霍钰的一根头发来得要紧。
霍钰只好安慰她:“还有文在津呢。我到时一定让他给我好好瞧瞧。”
“你若真的废了这条腿,我便不要你了!”
“真狂啊。”他笑着摇头,也不顾青天白日的,搂上她的腰贴了过来,“那你想要谁?陈大娘的侄子?”
“哼。”
“我不在的日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他们对你好是你的福气,若遇上难处,也要同他们主动说。”霍钰今日唠叨得甚至有些不像他。
“那——同陈大娘侄子也能说?”
“当真以为我是个小心眼的醋坛子啊。”他可以怀疑一切,但绝对不会怀疑闻人椿的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这点甜。
第41章 愧疚
待到冬雪来时, 银妆裹满半片地,霍钰还未归。
他此番是独行客,又走了将近三月, 闻人椿纵使披着绒毛、点上炭火,依旧感到心头颤动不宁。
坊间流出闲话, 说这位宋人少爷是抛妻,和所有话本子的负心少爷一个模子。闻人椿只信一分, 更多时候, 她怕的是霍钰遇上大麻烦。
没有二娘鞍前马后的铺垫, 没有霍老爷门楣的背书, 却有霍钟明里暗里的打压斗法。他要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有多难要多难。
闻人椿愁得连手里的小棉袄都织得跳针了。
“竟也有你不擅长的活计。”苏稚笑话她。她在女红上颇有天赋, 一双手翻上翻下,小老虎的眼珠便有了灵气。
闻人椿叹了口气,说:“是啊。”她本就不是多能干的, 女红、烹茶、花艺, 那闺阁女子最最擅长的三件, 她都做得不得要领。就譬如烹茶吧, 备器、择水、取火、候汤、习茶, 这一套按部就班泡出的茶, 闻人椿却喝不出半点不同。于是仗着身边只要伺候霍钰一个,总是偷工减料应付他。
瞧, 想什么都是霍钰。
真是活得愈发像那菟丝花了。
苏稚瞧她满脸惆怅,母爱大发,凑上前问道:“可是在担忧霍师父?”
闻人椿不瞒她,连连点头。
连封书信都没有。海上艰险,明州城又比海上更艰险, 她怎能不担心。
“我瞧他不该是那负心薄幸的人。”
“我并非忧心这个。”闻人椿是真的守不住秘密了,一骨碌向苏稚交了底,把明州霍府的事情连头带尾讲了一遍。
苏稚如听戏本,专心致志,目光炯炯,手上动作全都停了。末了趁闻人椿喝水间隙来了一句:“霍师父家中的人怎么听着都好可怜啊?”
可怜,算是吧。
闻人椿无奈低笑。
“到底是父母手足情,他们真的能不管不顾?还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
闻人椿知道,苏稚活在系岛这样干净纯粹的地方,一定想不明白世上竟有连血脉亲情都可以枉顾的人。
她也不多说,从盘中挑了一枚盘扣递给正要伸手的苏稚,只道:“所以生在系岛已是命带福星。”话落,她不由伸手去碰了碰苏稚的肚子。
“你这样喜欢系岛,为何不跟霍师父讲一声,留在这儿别走了。”苏稚天真建议起来。她可以这样说,因为是戏话。闻人椿却不敢,她深深地明白,霍钰绝对不甘在这座小岛苟且偷生。家仇、抱负,哪个不比她重要,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等。等霍钟、霍老爷都受到谴责,等二娘九泉下瞑目,等那座属于他的新霍府平地升起。
“待到那时,你再为我生儿育女,既不委屈你,也免得苛待了我们的孩子。”他回回都是这样说,闻人椿亦越信越真。
只因她爱他,没来由,没期限,所以甘心一日日地陪他等下去。
苏稚羡慕她情意绵长,悠悠感慨了一声:“你怎么能这样爱他?”
“你不爱桑武士吗?”
“我可不能由着别人牵我的鼻子!”
闻人椿被逗笑,细数起来,她的羡慕绝不亚于苏稚。于是她突发奇想,问了一句:“苏稚,若是桑武士三月没有踪影,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去找他啊!”
“然后把他捉回来打一顿?”闻人椿眯着眼睛,她被苏稚感染,常常冒出小女孩姿态。倒是苏稚本尊待此事十分严肃:“捉什么捉啊,变了心的男人何苦费力费心。不过凡事求个明白,若他确有抽不出身的事儿,那便是我瞎操心,若他有了新欢,我也不含糊,该赔我的金银田产赔了,从此天高海阔见面不识。”
“怎么同吃一锅饭,你就这么洒脱呢!”
谁想苏稚豪言壮语一番,却蓦地哭起来,泪流不止时,还随手捡了块帕子垫在眼皮子底下。
“怎么了?怎么了?”孕妇哪好伤心的,一伤便是两颗。闻人椿立马脱了伤春悲秋的壳,急匆匆起身,赶紧唤人请大夫。
“不用不用。”
“你这是怎么啦?”
“我……我就是一想到桑藤见那混蛋居然敢不要我,我就想哭。”
“那、那不是咱们瞎编的嘛。”
“万一成真了呢。”苏稚是真的入戏,哭花了半条帕子。闻人椿又是斟茶又是擦脸,生怕待会儿桑武士瞧见了要拿她开刀。
不过苏稚的话,和她这番突如其来的泪,倒让闻人椿做了一个不像是她会做的决定。
她要随船出海!
随波逐流的日子,她过够了。
上天发什么戏码她便要换上什么扮相,那为何自己不能写一出呢。就像苏稚,像陈大娘,像系岛千千万万的女人们。
于是她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的迁移。
海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来来往往大多是糙男人,张口闭口,娘啊妈的,有系岛方言,也有明州话,闻人椿一句不愿插上。
幸好随行有陈大娘侄子,时不常地给她添点水、道句好。
她不是块木头,隐隐觉出陈大娘侄子的心思。
于是她索性躲回了房,不再承人恩惠。
霍钰临走前,要她受着别人对她的好,她实在做不到。也许是因为她并非尊贵出身,只知道得人恩惠必要报答。可她的身、她的心都毫无保留地给了霍钰,分明不可能为他人留出一分一毫。
那便不要给人留下一星半点的遐想吧。
与此同时,被闻人椿记挂不停的那人却在临安狱中。
他在此已经小住了半月有余,因他心平气和,故而并不觉得这狱中日子有多难熬。这和他头一回来临安狱的心境大为不同。那时他不经风雨,见过最厉害最血腥的也就是府宅姨娘们的手段而已,入了临安狱,见自己娘亲被伤得遍体血淋淋,差些失了血色、就地跪下。
如此说来,此回也不算心平气和,每每午夜梦见娘亲临终嘱托,他都心悸不已、捂着胸口迟迟不能眠。
夺回霍府。
夺回还琼。
一个仍未实现,一个许是再不能实现。
狱外来了人,长而宽的黛紫袍子拖地,却盖不住腰肢纤细。虽有锥帽遮面,霍钰却也知道这并非他心中等的那个人。
“二少爷。”来人身边的女使从齿缝里蹦出三个字。她紧张兮兮,眉眼如小鼠乱窜。
霍钰认得她,真真是出乎意料——许大人竟放任自己的女儿来见他。
“此处凶险,你们还是走吧。”救不救得了是为一说,霍钰且不想将许还琼算进自己的棋局之中。
许还琼却不动,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
于是两人便这样隔着牢门寥寥几根柱子、隔着锥帽薄薄一层麻布对峙着。
四百多个日夜,未必能栽出一只果,未必能凿开一座山,却让少年欢喜化成虚空一场。怎么就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呢。
许还琼想笑,又想哭,不知是哭着笑好,还是笑着哭好。
她一气之下掀了那麻布。
霍钰被那锥帽下的面容刺到头顶发麻,不止是那紫红色勒痕,还有那止不住的眼泪,若大珠小珠,顷刻间淌满脸。
许还琼从小到大何曾委屈至此。
霍钰莫名愧疚起来,他甚至为自己全然不顾她的筹谋算计感到罪恶。他一直以为她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至少传闻如此,他愿意相信。
“钰哥哥。”许还琼侧过脸,抹了抹眼泪。她只拿出一句年少时的称呼,后头的话便被堵住了。明明她声音不曾改变,却教人听出几多心酸,好似梅子长错了枝芽,除了酸涩还是酸涩。
“救我,好不好。”
……
出了临安狱,天色都要黑去。
许还琼于马车上迅捷地换了身清丽的衣服,抹去泪痕,还请菊儿为她重新盘了一个提气的发髻。片刻后,和刚才狱中梨花带雨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