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闭上了眼,他无需再多说一句,赵云今也能明白他的沉默代表了什么。
那夜的久久不到,那夜的分手短信,以及重逢后他留在霍家做的种种,她早该想到,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使江易心甘情愿地放弃她,那只可能是他心里明白,从今往后、漫漫余生,她和他都再也没有半点可能了。
赵云今静而无言,只是看着他。许久后,她开口:“存储卡在哪?”
“你带不出去。”
“总要试试。”
哪怕现在霍璋不在乎她的死活,也一定会在乎孩子。此时霍璋不在,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保镖一定难辞其咎,因此装病离开小东山并不是难事,只要能离开这孤立无援的深山,就一切好说。
“等霍璋回来,就没有机会了。”
那男人谨慎奸猾,想要蒙过他的眼睛,赵云今并没有把握。
江易:“失去这个孩子只是少一份遗产,可存储卡一旦到了警察手里,霍璋会下地狱。人在面临危机的时候能做出许多超乎想象的事情,霍璋或许会在意你和孩子,但不会允许这些危及他自己。所以,别小看他,不管你把存储卡藏到哪里,在离开小东山接触外人之前,他都会找到。”
江易嘴唇惨白,唇瓣因缺水而起了一层厚厚的干皮。
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双喜,双喜那瘦小的身体此刻正躺在玻璃后面,肠肚里的血已经流干,枯巴巴地黏在地砖上,死人白的皮肤也生了朵朵尸斑,曾经鲜活的、聒噪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地狱已经人满为患了,我不会让你也去送死。”
“哪怕那张存储卡永远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是。”
“哪怕霍家做的事情永远得不到惩罚,那些为此失去生命的人也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伸张?”
“是。”
江易静了很久,说:“我曾经做错很多事,也曾经无数次彻夜难眠。”
“林清执死后我发过誓,他未完成的遗愿我会帮他完成,伤害他的人,我会让他们永远都在苦海里煎熬,可无论誓言还是仇恨,在我心里,都没你重要。说起来,我和你一样,没有那么多富余的善心和担当。”
“我们才是同一种人,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江易如一个即将报废的老式风箱,每说一个字,胸膛就控制不住上下颤动,“当年香溪边算命的老头说你这一生命好,可我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
“你命是事,人我来为。”他又重复一遍,“我不会让你送死。”
“那你呢?”赵云今问,“等霍璋回来,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吗?”
“这是我的劫,过不去我也认了。”江易问,“云云,你今晚自投罗网,真的是因为不愿意看我去死,还是不想让林清执的一番心血白费?”
赵云今没有回答,她移开话题:“原本是想一起逃出生天,可你不告诉我存储卡的下落,就真是自投罗网了。我已经来了,并且和霍璋撕破了脸皮,哪怕我老实地待在这里,你又凭什么觉得霍璋不会伤害我?”
江易忽然笑了,他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血痂已经凝住了,但每动一下,依然钻心般的疼。
又有血从痂下流出来,可他并不在乎,偏过头望着赵云今:“像你这种狐狸,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吗?”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
霍璋对赵云今还有情,就算那些感情能因一件事泯灭得干净,他也会顾及孩子,再退一步,哪怕他可以狠下心来不要家产,但霍明泽迟早会发现她不见了。江易在霍璋这里的事情还是霍明芸通知她的,而她与江易的事情霍明泽知道,稍加推测就一定会知道她的消失和霍璋有关。
也许别人不会管她死活,但霍明泽一定不会,毕竟在他眼里,那孩子和他有扯不清的关系。霍明泽是薛美辰的掌中宝,他的想法完全可以左右那个女人,只要薛美辰出面,霍璋就不敢动她。
所以赵云今才对贺丰宝说,到了最后关头,这孩子说不定能救她一条命。
江易太了解她了,她来这里并不是没有头脑,而是有恃无恐。
哪怕再不相信命运也得承认,有人天生命好,哪怕处处危机,依然可以踩着刀尖肆意嚣张。但在江易眼里,比起带着存储卡离开被霍璋截住,安稳地待在这里才是她最好的选择,毕竟这淌浑水她不该碰,但凡她软和一点,霍家的男人们都不会动她一分一毫。可她如果执意和霍璋做对,那么下场难讲。
她能将存储卡带出小东山又难被发现的法子只有一种——吞进肚子里。
同样的事情,双喜也曾经做过。
这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不知是太累还是太痛,江易闭上了眼睛:“你可以恨我。”
他沾血的喉结缓慢地滚动着:“我不在乎了。”
“阿易。”赵云今轻声问,“你疼吗?”
江易笑了,那一下不知牵扯到了哪里的痛处,让他缓了好一会才开口:“又想骗我。”
她这样示弱,这样柔软,在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后还会关心他疼不疼,这女人又是一贯的伎俩,在用软刀子一点点卸掉他的心防,磨他上当。温柔乡,英雄冢,虽然江易不会这样自诩,但每每赵云今露出一种幼猫般情态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满足她的一切所求。
赵云今的目光落在他溃烂的伤口上,又转头挪开,没有再开口。
寂静的地下只能听到江易痛苦的呼吸声,时重时轻,但一直存在。电烤炉发着淡淡的橘黄色的光亮,赵云今看着实验室中央一个砖石垒砌出的滑面手术台,在手术台的一旁的地上,还有一个正方形的排水槽。这里从前是做什么的,她隐约知道,因此那些东西落入她眼里,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凉意。
“我是想将存储卡带出去,但只是想。”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在这无边漫长的夜里,赵云今忽然开口,她声音低低,像只说给自己听:“如果可以,我当然不想他白白牺牲,可如果不行——”
她将音量又压了一层:“——和你一起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我哪里命好?”她疲惫地靠着身后的玻璃墙,“父母、哥哥、养父养母,还有你,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了。”
江易似乎睡着了,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夜里的温度又降下来,她缩在软被里,静静地等待天亮。
即使听不到外界的雨声,她依旧能感知到外面一定是风雨呼啸,夜里的电压不稳,头顶的灯一晃一晃地闪着,仿佛随时要熄灭一样。几秒后,就如她所幻想的那样,整个地下三层的灯突然一起灭掉了,身边电烤炉的橘光也缓缓熄灭,伴随着同时消失的,还有玻璃门上密码锁蓝莹莹的光。
她猛地坐直身体,伸手去敲玻璃:“江易,停电了。”
☆、117
江易并没有昏死, 只是被剧痛折磨得没有力气去听去看,但赵云今那一句停电叫醒了他。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适应了十几秒才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
一道玻璃之隔的另一间实验室内,赵云今正将电烤炉的插座拔下来, 放平摆在地上。
小东山里并没有常备的取暖设备, 这东西是从保安室里拎来的杂牌子“古董”, 圆圆的形状,烤片前是一道道隔得很宽的铁丝,质量并不好, 但这时候正好适用。赵云今手指伸入铁丝之间, 用力地掰住一根:“这是唯一的机会。”
江易撑起身体。
在他房间的角落里,堆着许多拆掉家具仪器时留下的废物,他拖着厚重的步子走到那堆东西前, 凭一双手在里面摸索。
赵云今拧断了第一根电烤炉上的铁丝,将断掉的铁丝放到一旁, 又去拧第二根。
铁丝上还残留着停电前炙热的高温, 她太心急,没等散热就去碰它, 手心被烫红了一层皮。
阿财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看着两人, 但他没有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赵云今拧断了第二根铁丝, 几乎同时, 江易在杂物堆里摸到了一捆比电烤炉上更细的铁丝。
他挪动到门边,将铁丝顺着门底的缝隙一点点推向隔壁:“云云。”
赵云今将两根稍粗的铁丝的尾部绞缠在一起,趴在地上用手指去勾江易递来的细铁丝。
她把细的那根缠在粗的上面, 做成了一段长长的、刚好可以从门缝下推出去的铁丝勾,然后将三截铁丝组成的勾子竖直,去触碰门上的铜锁。
从门内的低处去开门外高处的锁很难借力,因此往常几十秒就能打开的锁,赵云今开了几分钟都还纹丝不动。
阿财几乎把呼吸都屏住了,努力瞪大了眼睛盯着门上的密码锁,生怕它下一秒又重新亮起来。
“阿易。”和他相比,赵云今却显得很悠然。
她将耳朵尽可能地靠近门上的锁,虽然很难听清什么,但她偏过头时,却撞进了江易的眼眸。她笑笑:“如果这次你能活下来,该怎么谢我?”
江易没有说话。
赵云今转了转手腕,那锁咔哒一下弹开了,她取下细铁丝,用粗铁丝一点点去别那铜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