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家里人来甘州接她,已跟着走了。”李渭淡声道,替长留穿靴,“过几日可能就要回长安去。”
李渭将春天的事情含糊和陆明月一说,陆明月笑道:“我就想着,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不一样,怎么会是普通人家的孤女,内里肯定有些隐情。”
长留问:“春天姐姐的娘亲来接姐姐回去,那我还能看见姐姐么?”
李渭勉强一笑:“兴许有机会吧。”
李渭又问陆明月:“赫连广呢?”
“广叔叔白日都在马市上挑小良驹,天黑才回来。”嘉言嘴快,“李叔,我多了个安舅舅,是娘亲的表哥,对我可好了。”
李渭挑眉问陆明月。
陆明月脸色沾了丝红晕:“是我姨母家的表哥,上个月从姑苏来河西贩卖丝绸,正巧遇上了,隔三差五会来家里坐坐。”
夜里李渭留在陆明月家吃饭,恰好赫连广和安家表哥前后脚到家,这阵子驹马初落地,李渭不在,赫连广忙的不可开交,赫连广回到家中,见到李渭陪着孩子坐在院子,对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
赫连广身后还跟着个长身玉立的俊逸男子,模样倒像个书生,正是陆明月的姨家表哥,安景然手里拎着东西,先跟李渭作揖,帮陆明月送入厨间,再回来和李渭说话:”一直听明月说起李大哥,至今才得一见,久仰。“
李渭只见他俊颜锦袍,风度翩翩,颇有江南男子的风骨,亦笑着回应,说过几句话,李渭偷空朝着赫连广挑了挑眉无声询问,赫连广神色冷淡,抱胸蹙眉,极其厌恶的模样。
为了春天这事,靖王特意在太子面前磨了三四回,最后领了东宫之令,借巡查河西兵马粮草之由西行,又很是费了一番波折才将薛夫人带上,从长安直奔凉州府,靖王在凉州连夜查了七八日的账目才动身往甘州来。
甘州有心腹王涪,也有靖王早年置在甘州的一座精巧别馆,一直管在王涪名下,靖王带着薛夫人刚住下一两日,东西还未收拾妥当,这头还要面见甘州一应大小官僚,那头又要劝慰薛夫人日日啜泣冤哭,终于等到王涪带着春天回来,靖王得见母女重逢,心头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靖王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薛夫人近来对他愈发的冷若冰霜,心头又挂念尚在襁褓的岁官,他忙前忙后,心头实在是不太好受,又知道春天是带着亡父骸骨回来,此番也算是一家三口团聚,他在一旁,倒真显得多余一物。
软轿载着薛夫人一行人往别馆行去,靖王叹了口气,半途吩咐王涪和唐三省:“我去甘州府衙监事,你们两人在别馆内守着她们母女两人,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若有事,无关大小,一应来报我。”
两人应诺。
春天这双柔软青葱的手,细细摸着,也能感觉指腹的细茧,指头上仍能见细小的伤疤。
“这一路...你到底吃了多少苦...”薛夫人握着她的手,每问一句,只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尚好,路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春天带笑安慰薛夫人,“一点也不苦的,沿路的景色都极美,吃的也很好,还遇到了很多好心人,一起说话,一起赶路。\"
薛夫人见春天笑容沉静,眼神坚定,只觉心痛无比,她的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娇气,也会害怕,忧郁又早熟,会看人眼色,有令人心酸的懂事。
薛夫人默然吞泪,悔恨万千:“都是我的错。”
车马暂时停住,是到了别馆大门,王涪和唐三省正传唤奴仆,春天趁空一瞧,众人皆在,只是没有李渭的身影。
她心头微有空荡荡的失落,却不知从何述说,慢慢安慰哭泣的薛夫人,一起进了雕花朱门,深深院落。
鄯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敢待在马车上,眼巴巴的跟在一群婢女身后跟着软轿亦步亦趋,不知转过几重月洞门,车马终于停住。
春天扶着薛夫人下车后,趋步去了后头跟着的马车,去抱爹爹的骨匣。
薛夫人见女儿手中骨匣,潸然泪下,却不敢上前。
昔日恩爱夫妻,早已阴阳相隔,当初以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她却在他亡后半载就委身他人,看如今自己的这满身绫罗,皆是讽刺,当年的那些恩爱誓言,好似一场笑话。
她无数次的安慰自己,以色事人,忍辱负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致独活于世,免于被欺辱、被冷落的命运。
如今来看,全是她为自己贪慕虚荣,苟且偷生的借口。
春天见薛夫人面色惨白,站在远处摇摇欲坠,呐呐道:“是爹爹...”她抱着骨殖上前:“阿娘,你要不要看看爹爹...”
薛夫人颤抖着上前,颤巍巍的去碰那骨匣,摸到那冰冷的黑匣,宛若重逢梦里亡夫冰冷的身体,胸口猛的一窒,一口气未提上来,身体瘫软,俯地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旁人忙不迭的去扶薛夫人,春天抱着骨匣大惊失色,看着薛夫人唇边的血迹,心头哽塞,泪水涟涟。
靖王不过刚在甘州府衙坐定,就有仆人着急来报,听闻薛夫人吐血昏倒,火急火燎的往别馆去。
“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等夫人醒了,喝两口参茶缓缓气。”大夫已经请完脉,开了方子,“夫人产后不过一载,本就体弱,又兼旅途劳累,伤神伤脉,遇了急事,难免一下应支不过来。”
枕褥间的薛夫人脸色灰败,双目紧闭,唇色暗淡,好似柔弱无骨,春天惴惴不安的握着薛夫人的手,见靖王脸色凝重的进来。
两人默然无言的守了薛夫人一会,靖王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怨,但你娘心里一直有你们,她日子过的并不畅快。”
春天沉默的点点头。
薛夫人迷蒙的睁睁眼,见春天脸庞模模糊糊在面前,嘶哑喊了句:“妞妞...”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靖王站起来,唤来婢女守候薛夫人,喊春天:“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净室。
靖王见她面容平静,问:“你有了个小弟弟,这事你知道么?”
“听说过。”
“你母亲未跟你提过。”靖王叹道,“是除夕夜出生的小子,你母亲痛了许久才生出来,小名叫岁官,单名一个贺字。”
靖王道:“虽是和你一母异父,但也算是这世上你最亲近的手足兄弟了。”
“岁官生的很好,但你母亲并不喜欢他,她心中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靖王道,“我这次河西,虽是官差,实则是拗不过你母亲,特意来寻你,你母亲怀胎生产的时候都吃了苦头,身子弱,还在调养中,从长安到河西,你走了半载,你母亲只走了两个月,没有在路上停过一日,就为了早一天见到你。”
“春天知错。”她咬牙。
靖王看着她,突然叹一口气:“那年我和你舅舅在书房议事,你是不是在一旁偷听?你父亲战亡的真相,叶良的那份供案,你是知道的吧?\"
春天如实回答:“对。”
“你知道我和你舅舅都不会帮你,你母亲又软弱,所以独自从长安跑出来,要给你爹爹收敛尸骨。”
春天默然点头。
“事情皆因韦家而起。”靖王道,“这事当年我不欲插手,一是涉案人皆已亡,再追究也于事无补,二是因为你母亲,你母亲并不知道你父亲战亡的真相。”
“我了解她。她心中对你父亲已有深愧,若是知道韦少宗贪图她的容貌,害她家破人亡,她不会独活。”
“母亲她是无辜的,我希望她活的开心些。\"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兜兜转转,最后全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当年的贪嘴,如果母亲没有走出家门,如果...
她注视着靖王,“我父亲的死,我一人背负就好。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不应该知道这些。”
眼前的这个少女,并不是当年那个忧郁少言的孩子,靖王叹气:“我在甘州还有几日公务要处理,等你母亲身体好一点,一起回长安去吧。跟我进靖王府,我认你做义女,你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
“不同意?”靖王挑眉,看着春天的神色。
春天毅然摇头。
”你母亲不会再让你回你舅舅家。”靖王沉吟,半晌斟酌道:“回靖王府,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小弟弟,还有我...“
“你母亲在乎的只有你,但我在乎她,我真心实意想和她做长久夫妻,以前我千方百计才能讨她一点笑容,但眼下她已经对我的心思,已然荡然无存。”靖王无奈道,”你父亲已亡数载,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不能跟死去的人较劲。”
“但我只有一个父亲。”春天摇头。
靖王苦笑:“那你帮我一把,我拿我手上的东西,跟你讨你的母亲。”
春天沉默良久。
“不行么?”靖王道,“你父亲已经不在,往后你母亲由我来守护,我来免她悲苦,给她一世安稳,荣华富贵。”
“我要叶良的那份供案,还要当年所有相关的证据,我要还父亲一个清白。“春天道,”拿这个换,我跟你回靖王府,也请你善待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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