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宿在苦草驿,天气寒冷,呵起成霜。驿站简蔽,春天一行人就把驿馆塞的满满当当,鄯鄯将车厢内锦被香炉、茶案俱都一一往下搬。
李渭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也帮着鄯鄯将东西搬入房内。
他将手中的香炉搁在案上,见春天解下风帽,独坐在屋檐下,晒着明晃晃的太阳,想了想,迈步上前。
这两日两人之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两个人心里都有愧。
春天听见脚步声,眼尾也瞥见李渭的身影,将头往侧旁一扭,避着他。
李渭见她这个动作,站定,隔她几步,看见她柔美的一小半侧脸和一截纤细的脖颈,思量再三,问她:“苦草驿外头有一片红沙,夕阳照耀下,沙地色彩如霞,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她轻声道。
“好。”他点点头,快步走开。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心如一片被蚕蛀空的桑叶,极力的克制,忍住不回头。
有了鄯鄯和王涪的陪伴,李渭在她身边就显得无足轻重。
春天的心情更为抑郁,越临近玉门,她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鄯鄯很难再逗笑她。
王涪去问李渭:“你两人闹不合?”
李渭垂眼,摇摇头,脸色冷肃,慢慢的抿了一口酒。
“去劝劝吧,她毕竟年纪小,有些心事也只跟你说。”王涪苦笑摇摇头。
“她避着我。”李渭皱眉,心头极度焦躁。
一行人再行至冷泉驿时,颇有感慨,被火烧过的戍堡又重建起来,只有墙角依稀还有大火的痕迹,春天打量着这当日错过的驿站,堡内各处依旧有着大火的痕迹,粮店、邸店不少,都是重新修缮起来的,虽有些简陋,却人潮兴旺。
驿馆当初只烧了高昌使者住过的半爿,现今还在重修,王涪将春天和鄯鄯安置在驿馆后院里,院子里有棵挺拔银杏树,叶子落了大半,枯枝上挂着几颗干果,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夜里依旧难以入眠,春天披衣而起,见鄯鄯蜷缩在脚凳上酣睡,驿馆前端有喧笑语,推门去寻声源,还在修缮的前院空地上围坐了一圈人,中间烧起火堆,兵士、过路旅人、修缮屋子的民工围着篝火喝酒说话,有一白衣白帽的波斯人在火堆旁吹着笛子,身侧有一条又细又小的蛇,那蛇咬着一枚银币,在笛声中夸张扭曲蛇躯,逗得众人不断朝它扔掷钱币。
她一眼便见人群中的李渭,披着风帽坐在众人之间,跳跃的橘色火光照耀着他的脸。
春天立在柱后看了半晌,悄悄的退了回去。
寒气冻手,她并不想回屋,在庭中银杏树下坐定,仰头看着高远星空,星子如冻,撒下的不知是清辉还是青霜。
他低醇的声音问:“睡不着?“
李渭把风帽披在她肩头:“天冷,要多穿点。”
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风帽覆盖着她,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熟悉的,惊心动魄的气息。
他在她身边坐下:“还有几天就到玉门关了。”
“嗯。”她轻声答。
“去见见长留?”他问。
“好。”
他掏出酒囊,灌了几口,见眼前伸来一只纤细的手,将酒一口咽下,酒囊递给她。
她抱着他的酒囊闻了闻,这回酒囊里装的是另一种酒,酒气绵醇,微甜,她也连喝数口,被他将酒囊抽走:“再喝下去,你就成小酒鬼了。”
她回味着酒的甘辛,默然不做声,理理自己的裙摆。
他仍然一口口抿着酒。
两人半晌不语,枯坐在银杏树下,月色清寒,孤高而远,寒风瑟瑟,金黄的银杏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最后悄然飘在两人脚边。
“你不能吃白果仁。”李渭抬头望着头顶的笔直杏树,突然道。
“嗯。”她也仰头,枝头挂着几枝细小的银杏果,“会痒。”
她把目光落下来,无意识和他对视一眼,而后怔住,那一瞬他的眼神极尽温柔之意,毫不掩饰的光彩,令她心头猛然一动,如入蜜罐。
两人彼此一怔,忽然都别开眼。
她垂首,拾起裙上一片漂亮的银杏叶:“长留应该等的着急了吧,没想到居然走了这么久,也没想到我在河西待了这么久。”
“去年这个时候,第一次见你是在红崖沟。”他道。
她这才惊觉他们已经相识一载,时间迅速的如风过拂过,又觉得这段时日无比漫长,每一天都值得她反复反刍咀嚼。
“我第一次见你是腊月里,你从长安回来,风尘仆仆的推门进来,我手里捏着雪团子,碎雪溅在你靴边,被你踩在脚下,你走进来,问我伤有没有好些。”
他突然笑起来,那日她盯着他的眼神黑白分明,惊讶、警觉如山间小鹿,他猛然撞进去,倒楞住了,仿佛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他道:“在红崖沟那日,我将你从地上救起来,你其实是睁开了眼的,瞧了我一眼,而后...你咬了我一口...”
这话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春天自己也不记得:“怎么会...”
李渭慢声道:“我第一次遇见,一个受重伤的小丫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拼死咬人的。”
她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她当时咬在了何处,他疼不疼,是如何的神情,语气突然有些哽咽:“李渭...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他轻声安慰:“不用谢我,我心里...很愿意做这些。”
他见她的一只手指在青砖上随意划动,轻声问她:“这些时日,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闻言一闷:“没有不高兴...只是,偶尔想到我姑母...我走的时候没有和她道别,也未曾想,她会托靖王来寻我,也没有想过,我竟然能回去...“
她眼神略有迷茫:“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回长安,回我舅舅家。”
本来就是摒弃一切,抱着必死之心上路,最后却在他的呵护下,安全的回来了。
“我亦是为人父母,知道做父母的苦心,你姑母虽然柔弱身不由己,但看的出来,她很在乎你,等回去后...”
李渭语塞,她终归要回去的,要回去安葬父亲,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良久,他黯然道:“回甘州后,跟我回瞎子巷去?”
她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片刻后,回他:“我不知道。”
她说:“那是你的家。”
李渭点点头。
两人无言相对,中庭空荡,外头还有旅人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天上一片云翳飘过,遮蔽了半轮月色,寒夜青霜分外厚重。
他动了动唇,最后也没有说话,伸手牵住了她生凉的那只手,攥在手里,呵气温暖她。
她被这暖意烘的心头发颤,终是忍不住,双眼一闭,趁着此间无人,将脸颊俯在他膝头:“李渭...快入玉门关了。”
他们再也不是独自两个人,还有很多的其他。
“嗯。”他抚摸着她的发,想问她一句话,却一直忍住。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走向。。大家都猜到啦~~ 两个人还要一点点的动力~
第70章 逢亲友
几日之后, 王涪一行人已抵达玉门关。
刚入伊吾城时李渭就传信回甘州,告知陆明月和赫连广不日将从伊吾返回,也写信叮嘱长留毋要牵挂, 收到来信,此时距李渭离去的日子已近半载, 甘州一众人等总算是放下心来。
长留念完书信, 垂下眼睫, 规规矩矩将信纸叠好,脸上也不由得泛起腼腆又兴奋的笑容:“爹爹和春天姐姐快回来了。”
陆明月待长留如己出,将嘉言都比了下去, 但长留终归是孩子, 丧母又逢爹爹远去,心头多有忧虑,陆明月知他这阵子表面看着平静, 内里心思重重,摸摸他的头:“你爹爹每次写信都挂念你, 这下可尽管安心了, 再过半月,爹爹就到家啦。”
长留亦是双眸晶亮, 兴奋又喜悦:“爹爹信上说,回来后带我去书院拜先生, 让我在家好好温习功课。”
陆明月亦是高兴:“长留用心温书,娘娘照顾你穿衣吃饭, 等你爹爹回来, 可得让爹爹好好瞧瞧,我们长留可长高了不少呢。”
这几月长留寄住在陆明月家,陆明月费尽心思照顾两个孩子, 长留与嘉言同吃同睡,又常跟着嘉言和赫连广出门玩闹,饭量见长,身量也拔高不少,已然是个俊秀的小小少年。
嘉言也听说李渭要从伊吾回来,兴冲冲道:“娘,李叔叔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咱家多了个舅舅呢,等回来肯定要大吃一惊。”
陆明月见嘉言手中又拿着件新奇玩意,皱眉喝道:“你又缠着你舅舅去市坊买东西了?”
“嘿嘿。”嘉言把手中的蛐蛐笼递给长留,对自己母亲嘻嘻笑,“是舅舅给我和长留买的,一人一份。”
入玉门关那日天气阴沉,是个大风天,玉门关满地的飞沙走石,天地间俱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往来的商队检完过所,未多做停留,急急离去。
严颂躲在戍堡内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冷不防见抬头,见一年轻灰衣男子朝着他作揖:“严大哥。”
“李渭!”严颂喜极,又见其后王涪和春天俱在,且惊且喜,上前去迎来人,“你们总算回来了,说好不过三个月,这一走可半载过去了,我还去甘州瞎子巷打听你们消息,大家心里头都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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