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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熬好的草药已温热,春天把李侧抱在怀中,捧着药碗,忆起昔日他喂她吃药的光景,指尖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探入他的唇,摸到他柔软温热的舌尖,用小银勺将药汤一点一点顺着唇角流入口中。
  “李渭,咽下去...”她一点点的舀着,全神贯注的喂他,怀中人毫无动作,她只得把药一滴滴缓慢的松入他唇中,语无伦次的哄他,“乖...咽下去...”
  喂完药汤,她松了一口气,捋捋他的发,将他放回胡床,轻柔盖上毡毯。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外头竟然静悄悄毫无一丝声音,刚才高燃的脂灯撤走,只余了一盏小灯陪伴在床头,模糊的照耀着两人。
  声音一旦消逝,她也仿佛被抽去力气,极度的惶恐不安,又狂躁暴动,现在全凭一股勇气吊着自己,跪撑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手臂上,一手枕着自己的螓首,静静的注视他,心内默默祈求。
  李渭,醒过来,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满室寂静,火炉里的橘色火苗,静静的舔着铁壶。
  她也是累极了,几日不休不眠,却依旧不敢睡,怕李渭夜里有异,强撑着自己醒着,逼迫自己去看毡帐上的花纹,数胡床上木料的纹理,数自己的头发丝,最后握着李渭的一只手,细细数他的手心的纹路。
  他的手宽大,却不厚重,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极硬,指腹和手心都有硬茧,手心的纹路不深不浅,也不算乱,春天不懂手相,只能端详其貌,兼在一旁胡编乱造:“哇!看你这手相,应是福厚之人,遇事定然逢凶化吉,而且日后一定子孙满堂,富贵滔天,百年长寿,是不是很高兴,高兴你就点点头呀。”
  她说着话,握着他的手,额头跌进了他手心里,打了个困倦的哈欠,逼出几点泪花,喃喃自语:”李渭,快点醒过来吧。“
  床上的人儿仍是毫无动静。
  苦熬至天光微亮,门外有窸窣的声响,是勤劳的妇人们出来挤羊奶,羊群咩咩的唤声,她略略提了提精神,这里的风都带着青草和畜群的气息,但她甚至都没有看过一眼,不知道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部族。
  “李渭,李渭...”她低声唤他,“天亮了,你饿不饿呀,我去给你煮碗热汤来,这里有很多羊,他们送来了一块羊肉,你不是爱吃羊肉汤饼么,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做一碗,但是羊肉汤饼我不能喂你,你要自己坐起来吃哦。”
  “你这么厉害,肯定也很快会好起来的,你以前受过那么多伤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可以的,我也想听听你身上伤疤的故事。”她撑着头颅看他,“你是为谁受的伤,以前又是谁来照顾你的呢...是李娘子么...她那么温柔忧愁的人,是不是也很难过...”
  门口有调皮又好奇的幼童掀开毡帘一角,探入个光溜溜圆脑袋,看见个发乱衣脏的漂亮小姐姐,趴在胡床上握着床上叔叔的手,听见声响扭头看他,眨眨眼,把眼里的泪花憋回去。
  他懵懵懂懂的问她:“姐姐,你哭什么。”
  她听不懂突厥语,只能微微一笑,朝小孩儿勉强挤出个含泪鬼脸,扬手问好。
  小孩儿也听不懂她说话,皱皱鼻子皱皱眉,大着胆子钻进来,挺着胸膛看看李渭,看看春天,指着李渭道:“这个叔叔怎么还不起来?”
  春天微微一笑,将手指移到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指指李渭,手掌移到耳边,闭上眼,做恬睡状。
  “巫医说叔叔受伤了,只有受伤了才能白天躺着睡觉。”小孩子在春天身边坐下,学着春天的模样,垫着手背枕在下巴,“我也想受伤,躺着睡觉真舒服,但我要陪小羊玩,还要去割草。”
  春天听着他说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孩儿说了几句,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一溜烟的窜了出去,未多久巫医进来,仔细看了看李渭的脸色,点点头:“尚好。”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春天捏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儿忐忑。
  “再等等。”巫医送来药汤和敷伤口的草汁,递到她手中,“不能心急。”
  她哀愁的点点头,扶起李渭喂药,给他换敷草药,喂水喂汤,闲暇之际,撩起毡帐看一眼,远处贪汗山高耸,山间如草如茵,天空澄蓝如玉,白云飘荡如练。眼前有披发异服、褐肤赤足的妇人来往忙碌,孩童的嬉戏声左右窜动。
  这样恬淡的风景,自己看着却万分难受,她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回头再看躺着的李渭,吁了一口气。
  这日傍晚,巫医又来给李渭的肩头换了一次药,换了一种新的药粉,因药效太大,撒在李渭肩头后,惹的昏迷中的李渭全身肌肉抖动。
  春天唬了一跳,当即砸下泪来:“他这是怎么了?”
  “是汉人的药,撒昆敦啜给的伤药,很有用。”巫医摁住李渭的肩膀,“这种药,我们只给受伤的勇士用。”
  他看着春天眼下浓郁的青影:“你也要睡觉,不然也生病,不好。”
  春天给李渭抹汗,担忧的问:“真的有用吗,可是他一直不醒,怎么都不醒...”
  她的焦虑无法宣泄。
  巫医拍拍她的肩膀:“会醒,好好等。”
  春天皱着眉头,替李渭揉着痉挛的肌肉,至半夜终是熬不住,头猛然一垂,挨床而眠。
  李渭醒来时恰是天光初亮,头昏体虚,口渴不已,睁眼茫然一看,头顶是常见的突厥毡帐,身下有床,身上有被,记忆涌起,知道自己是被春天带到了铁勒,再扭头一瞧,少女趴在床上守着她,胡床低矮,她只得双膝跪地,上半身趴在床边,一手还握着他的手,枕着胳膊已然昏睡。
  他费力挣扎趴起,见她睡的辛苦,单手挟着她的腰肢,提力把她翻挪在胡床上,哪知轻轻一提她就随着力道滚入榻间,也不由得一愣,见她两颊消瘦,想起这些日他受伤,自顾无暇,她不知如何度日,熬到如此形销骨立。
  他在她身边缓口气,心头思绪起起伏伏,见她睡的黑沉,探出一指指尖,离着她的面庞些微距离,在虚空中一点点抚摸她的面容。
  春天略一翻身,被自己的动作惊醒,猛然从胡床上坐起来,四顾毡帐,只她一人,天已大亮,天光从毡毯顶端的缝隙里钻入,洒下点点光斑,投射在她身上。
  她呆愣了片刻,头脑一片空白,听见毡毯外有巫医的说话声音,她眨眨眼,猛然的冲出门外。
  成年男子伫立在不远处,垂着双臂,因为虚弱,耷拉着肩头,和巫医说着什么,她能看见他苍白削瘦的侧脸,弧线跌宕起伏,像是画笔一气呵成的利落。
  她尖叫一声,又惊又喜,又酸又怕,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像一只小鹿一样扑上前去。
  两人停住交谈,年轻男人微微侧首看她,露出了一个清淡的微笑。
  她径直冲到他怀里,埋头在他胸膛中,原本想说些什么,但一碰到他的身体,闻到他的气息,泪眼哗啦的痛哭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被她轻轻一撞,险些站不住,稳住身形,抬手拍拍她的小脑瓜,温声道:“醒了?睡饱了么?”
  她嚎啕哭得更大声。
  李渭轻拍着春天的肩头安抚她,微笑着的和巫医用突厥语交谈:“让您见笑,这几天真把她吓坏了。”
  “吃了这么多苦头,看你醒来,憋不住了。”巫医年纪不算老,也是过来人,呵呵一笑,“她既然醒了,你就回去好好躺躺吧,病人还是要多休息。”
  李渭点点头:“多谢。”
  巫医略说了两句就转身走开,留下两人独处。
  他复低下头,看着攥着他衣裳哭的涕泪横流的小兽,柔声道:“好了,莫哭了,把眼睛哭坏就不好了。”
  他悄声在她耳边道:“哭声把部族里的小孩儿都招过来了,他们都看着你呢。”
  她肩头一耸一耸,良久方收住情绪,尤且在抽噎,低头跺跺脚:“我怎么能睡着呢...你什么时候的醒的,都不把我弄醒,还自己跑了出来。”
  “刚刚醒,看见巫医跟他说几句话,见你睡着就没闹醒你。”他柔声道,“春天,别哭。”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抽抽鼻子,本想看看他醒来的脸色神情,这一眼就不小心变成了凝视,他微微一笑,亦报以同样的目光。
  她能看到他漆黑眼瞳中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亦在她凝冻的眼里窥见自己的脆弱和疲惫。
  夏日的凉风,高远的蓝天,洁白的毡帐,好奇的孩童,远道而来的旅人啊,异路相逢的年轻人儿啊,可亲可爱的人儿啊。
  这暌违已久的一眼,是初遇,还是重逢,抑或是别的什么?
  风悄悄的变化方向,蓝天又飘过几朵白云,静悄悄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憋憋嘴,想说些什么,心头一酸,哇的一声又哭出来。
  四周探头探脑的都是年幼的孩童,忽闪着眼睛盯着两人,纯真的眼里满是好奇,他轻轻叹一口气,怀抱住她,手抚摸着她的黑发,把她的泪水藏在怀中。
  就这样吧,他早已缴械投降,怎么样都可以,怎么样他都甘愿。
  “羞、羞、羞羞脸...”孩子们捂着脸,嘻嘻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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