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在常乐山下路过一片死寂的胡杨死林,是和此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两人在林间行了半日, 见一条窄细的溪流漫流在胡杨林间, 潺潺往东而去。
这河流顺地势漫流,载满胡杨倒影,如玉带一般蜿蜒曲折, 春天去溪流中汲水,这样热的天, 溪水冰凉侵体, 扑面冷冽。
“这是天山融雪所化,春夏雪水漫流成河, 滋养了这片胡杨林,秋冬冰雪封山, 溪水也因此断流。“
两人沿着河流上□□去,足足走了一日, 才出了胡杨林, 眼前可见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
这草原连绵不见尽头,草色鲜艳翠绿,绿浪滚滚, 极目处是群山叠峦,雪峰绵延。
涉入其中,只见绿茵毯间隐匿着无数野花,小如米粒,大若铃铛,红红白白,嫩黄浅紫,叮叮咚咚在碧色间喧闹摇曳,入腹皆是花草芬芳,心旷神怡。
草色青青,又有雪水滋润,人都鲜活了几分,比起之前的沙碛荒野,不知多了几分惬意,马儿也偷懒,慢慢踱步之际偷懒啃两口嫩草。
天上有苍鹰、黄雀、翠鸟路过,山野间有黄羊、野马、灰鹿嬉戏,马蹄间有白蝶和蜜蜂追逐芬芳,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之外,还有讨厌的蚊虫和苍蝇。
李渭看着春天捂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眼露在外头,不由得失笑。
她脸颊手背上被咬出红红的鼓包,连鼻尖也不放过,正恼怒之际,见李渭一副似笑非笑、袖手看戏的模样,秀眉倒竖,杏眼瞪圆:“为什么蚊子不咬你?”
“草原的蚊虫虽不太见人,却也会审时度势,专挑那等柔软娇嫩、馥郁可口的下手。”李渭漆黑眸里满是光彩,含笑摸摸自己的鼻尖。
“哼,过分。”她凶狠挠挠自己的脸颊,心跳忽的漏了半拍,目光漏了心意,含羞带怯,偷偷的挪向远处。
他见她星眸柔软,水汽朦胧,猛然觉得自己的话语轻佻,心头亦是一跳,想说些什么,寻思一圈,无话可回转,只得轻咳一声,掩饰过去。
两人在这片空旷的草原足足行了两日,每每入夜,衣裳皆被露水沾湿,眉睫鬓发满是水雾,晨起春天从毡毯里钻出来,只觉自己也被夜露浸透,她没有菱镜,不知自己此时眉目含春,脸颊水嘭,唇色粉嫩,是比春野更诱人的风景。
行至第三日,那如黛如烟的远山终于横亘在前方,草色绵延入山,掀起一重又一重的绿浪。
蓝天清浅,云翳拢聚,烈日在层层积云后躲匿,细致镶嵌云彩边框,李渭端详天色:“要下雨了。”
风带着几丝凉爽从山顶穿来,时而温柔,时而凌厉。
俄顷一团云翳被风撕破,太阳因此得以挣脱,将光线投入地面。
两人原本急急赶路,见一团明亮天光突然被洒落在地,驻足半刻。
那明光有如实质,像蜘蛛的丝线,从天上牵引而下,根根清晰可见。光亮下的那方草木受了光照滋润,被照耀的鲜妍欲滴,纤弱花朵摇曳,美不胜收。
不过转瞬,太阳又被遮掩,厚重云层滚滚而来,密布天际,如团絮,云翳上层是金色霞光,下层沾着灰蓝。
四野瞬间昏暗,雨点毫无征兆砸下来。
“下雨了。”春天无奈道,“什么时候下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夏日雨水本多,我们去山中躲躲。”
这一场雨跟随风断断续续筛落在地,东一片西一片,零零落落,雨势却不算小,冰凉雨珠裹着风噼啪往下砸落,草原没有遮挡,马儿起势又急,最后紧赶慢赶策入山林,山中细雨绵绵,杉林披着雨雾,氤氲云雾笼罩在半山之间,两人互相对望,皆是浑身湿淋淋,破有些狼狈模样。
好不容易在半山中看见一块裸露山壁,一块峭岩土泥斑驳,凹进去一个浅浅石洞,堪堪只够人避雨,两人走入其中,择地坐下休息。
春天满脸都是水珠,抬手抹了抹,露出一张冰冷冷的小脸,唇色发青,风帽已然湿透,被她摘下来,满头青丝半干不湿的耷拉着,外裳浸了雨,紧紧的贴合在身上,略一拉扯,被冷风一吹,只觉身体冰冻,寒气侵骨。
李渭觉得身侧少女在暗暗发抖,就近先弄了几根湿柴,两人一番折腾,只燃起一个小火堆,他吩咐春天:“你坐着歇歇,我去附近捡些柴火。”
春天点点头,挨近火堆晾晾手,揉着自己冰冷的脸:“快点回来。”
李渭转眼又涉入濛濛细雨之间,春天趁着无人,先将身上湿衣换下,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扭头见外头雨势绵密,冷风清寒,虽是夏日,却有秋冬瑟瑟之感。
风钻了空子,挟裹着雨丝卷入凹洞,蓝青色火苗被风压倒,忽闪几下,险些被扑灭,春天在洞旁费力折了一些小枝桠,背身挡着风,仔细将火苗守住。
李渭很快抱着一捧青松枝回来,春天见他鬓发衣裳已然湿透,眉睫上俱挂着晶莹水珠,面色却平静的不起波澜,丝毫不觉寒冷,缓而有序的烘干松枝,将火势慢慢撩起烧旺。
春天再三瞥了瞥他,心头有如细蚁爬行,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衣裳湿了。”
李渭嗯了一声,半蹲在火旁,将手中松枝投入火中,他衣袍已近湿透,洇出漉漉的水泽,紧紧的敷在肌骨之上,凸显出遒健的背脊肩膀。
春天嗫嚅:“要赶紧换下,不然要生病的。”
李渭应了一声好,将手中事情忙毕,起身一看,春天拘谨坐在火旁,偏首看着他处,只对着他露出一只小巧玉润的耳,泛出嫣红的色泽。
春天坐姿扭曲的太甚,听见一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是箭囊匕首落地的声音,溅起几声脆音,而后是闷闷的轻响,应是衣裳落地的声音。
李渭的声音传来:“春天。”
“嗯。”她含糊的应他,只等他快快完毕,解脱她这诡异的姿势。
李渭停顿一下,复道: “闭眼,我过去拿东西。”
她的心猛然一跳,羞的无法自抑,伸出双手严严密密的捂住双眼,把头低低藏起来,那一只耳,已然红若珊瑚,艳如滴血。
似乎有男人低沉的闷笑传来,她耳边轰隆隆的听不清楚,许久之后,仿佛听说他说好了,再忍了忍,才将手放下,慢慢的睁开眼。
他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衣裳有些微微泛白,半新不旧的料子,是以前在瞎子巷他常穿的那身,挽着袖子,眉眼温和,意态闲适。
她一颗毛躁见羞的心也突然安定下来,见他举起酒囊,呷了一口,抿抿唇色微深的唇,让酒在口腔内停留少顷,而后喉结鼓动,一口咽下。
酒的味道一定很好吧。
李渭见她抿着唇伸手来讨自己的酒囊,挑了挑眉,眼神一跳,将酒囊递给她。
于是她也灌了一口酒,让那香辣的酒浸泡自己的唇舌,直到酒香侵入肺腑,方才咽入肚腹。
这时天还未黑,大约是半下午,两人忆起晌午都未吃东西,早已是饥肠辘辘,掏出胡饼干嚼。
春天见外头细雨已然停歇,避雨的鸟儿振翅飞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天上云翳虽未散去,却明亮了几分,问他:“我们还要赶路吗?”
火堆旁还烘烤着淋湿的衣裳和毡毯,石洞窄下,根本不容两人卧地而眠,李渭想了想:“刚下过雨,山路难行,还是等明日再走吧。”
春天点点头。
两人在外多日,除去她病中的那几日,无不是日出赶路,日落歇息,鲜少有这样消磨时间的时候,于是两人靠着石壁,守着篝火,一人看景,一人喝酒,闲聊二三,等着夜幕降临。
夜里春天枕着双膝入眠,恍然间见李渭将温热毡毯盖在她身上,她模模糊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被他轻轻推了推肩膀,而后身体滑落,她面颊贴在他温暖的腿上,酸硬的肢体伸展开来,舒适的轻哼了一声,闭眼睡去。
第二日是个明朗霁日,两人往山间行去,山中无路,却有溪流潺潺而下,沿着溪流往里行,针数高耸,杉林蔚然,地上是层层腐层,马蹄踩在地上绵软潮湿,惊起无数虫行。
这是气温不比山脚之下,虽是夏日烈阳,在山间只觉清凉,阴凉之处更觉肌肤生寒,入夜如不生火,则瑟瑟寒冷,裹着毡毯尤且抵当不住冷意。
春天跟着李渭在山中行了两日,已然披上了羊裘,等到终于走到了溪流源头,也出了杉林,正是山腰处一片荒凉又冷清的苔原,在这苔原之上仰望近在咫尺的山峦,则是白雪皑皑的群峰,射照璀璨,烂然如银。
夜里两人找了一处避风之处休憩,李渭煮了热汤,是从草间寻的一种地衣,洗净土泥后是单薄又透净的碧绿,如凝冻一般,煮入肉汤中爽滑清口,反倒带着丝丝韧劲,春天就着胡饼入口,瞬间瞪圆了双眼。
李渭看着她的神情,挑眉问:“好吃还是不好吃?”
她将口中热汤咽入腹:“我好像吃过这个,是丰乐楼的一位顶有名的老厨子,听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御厨,那个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碧落凝珠,用糯衣把它包成珠状,和奶汤一起煨熟,就是这个口感和味道。”
她叹气:“这一道菜,可值二十两银子呢,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尝过之后,纷纷替这道菜做诗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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