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抬眼看了眼李渭,李渭点点头:“我等他回来。\"
真姬又问:“郎君家中一切可好?奴往昔听闻李娘子一直病中,不知近些年可好了些?”
李渭苦笑:“她未熬过今春,二月廿五已病重辞世...\"
真姬闻言一惊:“郎君节哀。”
真姬察言观色,将此话带过,只捡些日常之事和两人说道。
从玉门之后,春天一路风餐露宿,难得饭菜精细,对案而食,加之真姬殷勤招待,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饭席撤后,李渭带马儿出门去吃草,真姬笑盈盈的指引春天:“奴带女郎歇息。”
她把春天引入自己卧房,铺床抱枕,春天见房间浮动一股馨香,处处洁净素雅,桌上还搁着一柄罗扇,知道这是真姬卧房,连连摆手:“我不能占姐姐卧房。”
“女郎毋须客气,这虽是我的屋子,但我伺奉主人,多半时候睡在主人侧榻,这屋子几近空着。”她抱过春天褡裢,“女郎跟随郎君行路,路途奔波,定然辛苦,我去烧水,伺奉女郎沐浴。”
春天拗不过真姬,见她果真提水进来,倒入一方素屏后的浴桶,殷勤要替自己更衣沐浴,颇有些不好意思,被真姬脱下外裳后啼笑皆非,捂着胸口道:“姐姐,我自己来即可。”
真姬见她双颊微红,知她羞涩,将素屏掩住,笑道:“那奴守在外头,若女郎有事,唤奴一声就好。”
春天点点头,见真姬跨步出去,将门带上,吁了一口气,将里外衣裳都褪尽,她胸口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日夜不除,平素还不觉得难受,此时一脱,少了束缚,只觉胸臆舒畅,再浸入热水中,宛若重生之感。
一路穿行沙碛荒野,幕天席地,她也未曾想到,她竟然就这样走过来了。
等春天换衣出来,真姬眼前一亮,见春天又换了一身骑马便装,衣色浅淡,却是掩不住的清新动人:“女郎貌美,应穿襦裙。”
“这样骑马方便些。”她头发湿着,还未束起,真姬捧过布帛,替她擦拭长发,“女郎发只及肩,是刚铰过发么?”
春天点点头:“行路梳洗不便,头发短些便于打理。”
真姬了然的眨眨眼,想起自己昔年跟随赵宁奔波的经历,无不赞同:“跟着郎君们上路,确是辛苦些,他们潇洒惯了,只爱骑马,风餐露宿,也不知备车,这样也好有个休憩蔽晒之所。”
这一路哪里有能坐车的安逸之地,春天无奈笑道:“骑马方便些。”
村中苦井水咸,一般人饮则腹痛,李渭刚从远处山泉中帮真姬汲水回来,进门一见,庭中余辉之下,真姬执梳,正一缕缕替春天篦发。
两人正在说说笑笑,听见吱呀门响,俱是回头,见李渭提水归来,真姬温婉一笑,春天却把笑容收回,凝在了唇角。
“郎君回来了。”真姬笑道,“奴替女郎束发。”
春天点头,真姬手巧,替春天梳了个半髻,将一把碎发都拢在耳后,更显得少女娇俏灵动。
真姬梳完,左右端详,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渭道:“这样是不是显得太稚嫩?”
李渭目光原本落在别处,挪回瞟了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
春天摸摸头,站起身来谢过真姬:“这样很好,姐姐手巧,比我自个梳的好多了。”
天色不早,已近日暮,真姬煮了羊汤,烧了炙肉,吃完晚饭堪堪天黑。
村中人少,清寂异常,连狗吠都几乎无,只有邻家有几个孩童,打闹声隔墙传来。
平素里真姬只一人在家,冷冷清清,早早就歇了。今日添了来客,有人作伴,真姬心头亦是喜欢,特意在屋檐下掌了烛火,沏茶说话,又见月色尚可,抱出胡琴:“夜里无事,我近来新学了胡琴,权当鼓乐,奏给郎君和女郎听听,解解闷可好?”
两人都坐在檐下:“可。”
胡琴幽怨,琴声清绝,素来作边塞乐,可催人泪。真姬撩拨两下胡琴,指尖一转,弹起家乡小调,那曲调欢快又跳跃,仿若林鸟跳跃,涧水哗啦,于哀怨底乐中自有一段生趣。
一曲奏毕,真姬幽幽住手。
李渭拍手称好,春天只觉那曲调不落窠臼,和往常听的都不同,问真姬:“姐姐弹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是奴家乡的浣衣曲。”真姬笑道,“小时常虽随姆妈去水边洗衣,当地妇人们都会一边洗衣一边唱曲,如今离家多年,这曲子却一直念念不忘。”
“也不知如今家中是否旧模样。”
她离开新罗已然十多年,儿时漂洋过海,被进贡给异国的达官贵人们,最后被辗转赠送,随着新主人来到这离家万里的边塞之地。
李渭和春天皆是沉默。
”奴怕是此生不能回去啦。“她感慨,拨了拨胡琴,“只能时时弹起家乡曲,莫忘莫忘。”
真姬欠了欠身,缓缓退下:“不早了,郎君和女郎早些歇息吧。”
月色清亮,月下两人喝茶赏月,纹丝未动。
良久,春天起身:“大爷早些歇息,我也睡去了。”
李渭点点头。
她缓步前行,忽然又回头道:“我自己去伊吾,大爷回甘州城吧,长留还等着大爷回去呢。”
第53章 偷偷哭
次日春天起的稍晚。
昨晚对李渭说出那句话后, 她心头舒坦了很多,但随后躺在软和的被褥里,却突觉得无可名状的情绪充盈心田。
说到底, 两人不过也是萍水相逢,彼此并不算了解, 更不应该牵扯太多不是么?
真姬和李渭在窗下用早饭, 见春天推门出来, 真姬笑着起身迎她:“女郎昨夜睡得可好?”
春天眼下尤有淡淡青痕,微笑点头:“很好。”
“奴去添副碗筷。”
春天对着李渭躬身施礼,笑盈盈的道了早, 在对面徐徐坐下:“早上隐约听见追雷的声音, 大爷起早又去跑马了么?”
“嗯。”李渭回,“吵着你了么?”
春天摇摇头。
三人用过早膳,真姬烧水沏茶, 难得这样的穷乡僻壤还有这样的香茶,真姬笑:“主人只喝江南的紫笋茶, 这还是问路过伊吾道的茶商们高价买的。”
一壶茶喝毕, 真姬看看滴漏:“主人快回来了。”
不过半烛香的功夫,门外有清朗的男子:“真姬, 真姬。”
真姬喜笑颜开去迎接:“正说着呢,这就到了。”
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桃花眼、风流靥、倜傥不羁的年轻男子抱着兜鍪进来, 挥手拍拍自己的铁甲,抬眼寻真姬。
却冷不防见到庭中有熟客, 赵宁眼中大放光彩, 惊喜交加:\"大哥,怎么是你!”
李渭微笑:\"我去伊吾,特意来看看你。”
真姬踮脚给赵宁卸甲, 他站着任真姬伺候,眉飞色舞伸过一只手,用力捶擂着李渭的肩膀:“去年大哥路过星星峡,咱们就匆匆说了一句话,我还寻思什么时候把这破差事丢开,回河西找你去,没想你就来了。”
赵宁是山东豪族,家族中人才辈出,屡出显要,他却是眠花宿柳、走马观花的浪荡子弟,父亲嫌他败坏家风,把他扔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塞来历练几年,妄想他洗心革面。他浪荡惯了,在军中也是厮混,这几年从河西混到北庭,换了好几个地方,却依旧不改性子,依旧花天酒地,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美婢伺候。
”没想这么快又见面了。\"李渭笑,“不劳你去动身,我自己来,你这回可没理由再逃回河西了。”
赵宁唉了一声,懒散倚支在真姬肩上松了松肩膀:“大哥说笑,怎么才能算逃呢,我又不是逃兵。”
“你从边塞驻军换到烽戍,再这么疲怠下去,让令尊知道,何时才能放你回去。”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也不稀罕。“赵宁哼了一声,”这儿天高皇帝远,我还巴不得在这呆一辈子呢,落得个逍遥自在。“
“不说这些。”赵宁早已瞥见李渭身侧有人,是个眼神沉静的窈窕少女,咦了一声,他挑眉,满脸笑谑问李渭:“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春天清清朗朗向赵宁躬身行了个礼:“见过公子,我姓春,单名一个天字,赵公子直呼我姓名春天即可。“
“这名字倒是有趣。”赵宁笑盈盈的瞅着李渭,“是大哥的...”
李渭打断他的绮思:“是一位故人的女儿,春天从长安来,因有些事要去一趟伊吾,我和她同行。”
赵宁复又挑了挑眉,见李渭目光坦荡,耸了耸肩膀,拉着李渭入座:“大哥还是老样子。”
他连声唤真姬备酒备宴,真姬早有准备,抱出一坛子酒出来:“这是家里最后一坛子酒,昨日李郎君说要留着和主人一起喝。”
真姬撤了茶盘,寻出几个酒杯给几人斟酒,递到春天面前李渭拦了拦:“她不善饮酒,喝茶就好。”
真姬点了点头,仍递给春天茶盏,又徐徐退去:“奴先去治宴。”
赵宁和李渭坐下对饮,春天坐在一侧喝茶。
“大哥从甘州城来?何时来的,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李渭直截了当:“去年冬你嫂子病重不起,今春病逝,没有去信知会你,一则她走前不欲给远道亲友添麻烦,二来你戍守关要,我不想你来回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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