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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李渭点点头:“我送您回去。”
  段瑾珂捏着程白石的方子看了半日,不禁抓了抓额,用药极简,满地都能找到的常物,一斤生地黄,四两生姜捣碎,炒热,热敷。
  长安城里多达贵,医家用药以贵稀为好,段瑾珂握着这么简洁的方子颇有些半信半疑。
  堂里炖全羊已经见了底,商队吃了个大饱,也累坏了忙碌的店主人,院子里堆高柴火,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胡吹海聊,喧天笑语伴着呜呜的羌笛声传出许远。
  “你家娘子,最近身子可还好?”
  “尚好。”李渭扶着程白石的药箱,“路不好走,您老慢些走。”
  “换了什么方子吃?”
  “前两年龟兹国来了个僧人,我带着云姐去求拜,大师开了个方子,一直吃到现在。”
  程白石想说些什么,又摇摇头。
  两人走回药庐,程白石笑呵呵道:“回家替我向李娘子问好,若哪天有空,我去甘州城看看她。”
  “她也是记挂着您老的一片恩情。”
  药庐里拿了药,李渭走在回去的道上,男人的背影行在一片枯萎的乱草间,寒风摇曳,天地间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明。
  邸店里响起了粗犷的歌声,在门口默默的站了会,衣上的血渍已经干透,小小的,硬硬的血斑,他不知为何长长的叹了口气。
  屋里飘着药香气,魏林蹲在小鼎内翻炒,见李渭来念了声:“李叔,你可吃过了?我家公子和胡姬吃饭去,今日的羊肉特别香呢。”
  李渭笑了笑,他眸子漆黑,笑时神情有少年人清冽,不太像个粗犷的驼马队护卫。
  “等到了甘州城,我请你吃烤全羊。”
  “好哇,这一路跟着我家少爷风餐露宿,我家少爷不爱吃这些,连带着我的口福都没了。”魏林十六七岁,文文弱弱像个小书童:“我也要学着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赫连广和驮马队众人在火堆下吃酒,沈文撞撞他的肩,朝他努嘴:“赫连,你看那紫衣的康国商人,他身上有袋上好的瑟瑟珠,你去看看,兴许有你想要的。”
  赫连广微冷的眼瞥了过去,沈文嘿嘿笑:“刚去解手,我见他在那跟旁人私下说话,说是寻到了些成色很不错的珠子,料想你会有兴趣。”
  赫连广沉默半刻,将手上羊肉抛给沈文,朝那人群中的康国商人走去。
  沈文在他身后笑:“事成之后,可要记得我的好。”
  那康国商人见人过来问瑟瑟珠,踌躇不语,原不想这么早脱手,但见赫连广眉眼凌厉,不像个好打发的人物,又知他是驼队护卫,跟着商队辛劳一路,不好拒人,拉着赫连广去了个僻静角落,从袖间摸出个软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嘟囔道:“我这些珠子,颗颗都是珠中极品,独一无二,就不知兄台你要什么样的。”
  赫连广原属青海湖白兰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此刻眯着一对浅色的眸子,低声道:“指头大小,澄蓝色。”
  “有颗母珠,倒是合适。”胡商捧出一颗捻在指尖,迎着光亮给他看:“这颗做钗头凤眼是极好的。”
  赫连广仔细看了看:“小了。”
  胡商将珠子掩在手心里,眯着眼笑:“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兄台有多少金来换。”
  赫连广倚墙抱胸,沉吟片刻:“两百张茶券,够不够。”
  “兄台倒是个爽快人。”胡商道,“我也爱和爽快人做买卖。”果真翻出一颗大小合适的珠子来,“进了甘州城,少说也要值五百张茶券,兄台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第4章 瞎子巷
  瞎子巷旧名已不可考,几十年前巷口住了个算卦极准的瞎子,时人说起坊间此处,只道是瞎子巷。
  沿着青石板径直走至巷底,褐木门黄铜锁,好大一桠枣枝探出墙头,枝头挂了几片黄叶和颗干瘪的小枣。
  正午的好日头透过窗棂投在屋里。
  西厢房不大,是主人家待客留宿的屋子,青砖地,黑漆漆的大柜子立在墙角,散发着陈年旧木的气味,桌椅陈旧,却都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椅榻上俱铺着厚毯子,榻下一鼎小泥炉,炭火烧的极旺,上头煨着黑漆漆的苦汤药。
  春天昏昏然醒了有一阵儿。
  胸口疼的厉害,身体跟钉了石钉似得动弹不得,只能感知指尖下一点点的触感。
  浮灰慢腾腾游曳在阳光里,金黄色,针尖儿大小,懒洋洋的飘着,顶头的横梁木旧了,剥落了一片红漆,她一动不动,昏沉沉的盯了许久,最后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出来,抚摸着身下的毡毯,软绒绒的,十分温暖。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不久有人推门,脚步声蹬蹬,雀跃着跳进来,在榻边的斗柜里翻东西。
  春天抑着胸口的疼,慢腾腾的偏首去瞧来人,见是个七八岁的女童,红绳双丫髻,胖乎乎的脸盘子,脸颊两团红晕,小鼻子小眼睛,手里攥着把剪子,正翻腾出几块碎布料,嘴里嘟囔着:“这块大些,也比娘手上的那块好看些。”
  她想要言语,却发觉自己喉间发紧涩苦,挣扎着发出半声微茫的呲呲响,小女童扭头瞥了床榻一眼,又埋下头找布料,半响后,女童猛的停住手中动作,愣愣的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春天,呆问:“姐姐,你是醒了么?”
  春天紧皱眉头,滚滚喉咙,虚弱的点点头。
  女童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猛的扑上榻边来:“姐姐,你终于醒啦,太好啦!”
  “娘,娘———”小女童扯着嗓子大声喊,甜甜的对春天笑:“我去喊娘来。”
  春天知道她这是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何时,身处何地,只觉自己满脑昏沉乏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攥着身下毡毯要起身拜见主家。
  一个四旬粗布妇人擦净手,大步跨进门槛,慌忙上前:“莫动,莫动。”她按着春天,“大夫说过了,这几个月都得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身上各处都绑着布条,堪堪只能撑起头颅,她喘的厉害,胸口锥心的疼,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似得,嗓眼里扯开一缕血腥气,涩如生铁:“娘子万福。”
  “好孩子,不用那么些礼数,你只管好好躺着便是。”大婶儿安抚着她,“身上哪处难受?我让仙仙去找大夫来瞧瞧。”
  一旁的小女童脆脆的应声,笑嘻嘻的跑了出去,春天仰着张苍白的脸,连声咳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唤我一声赵大娘就是。”大婶儿抚着春天顺气,温和笑道,“主家姓李,我是他家的佣工,李娘子现下还睡着,等她醒来,我告诉她这好消息。”
  “请问大娘,此为...何时何地...我全然...不记得...”春天打量屋内陈设,眼里满是疑惑。
  “此处是甘州城安顺坊的瞎子巷,今日呀,已是九月廿五,姑娘,你整整睡了三日啦,李娘子成日盼着你醒过来,这下可太好了。”
  春天恍惚有些分神,好似做梦一般,哑声道:“我不记得,我如何来了甘州城?”
  赵大娘叨叨絮絮:“那日怀远回来报喜,说是商队回来了,娘子欢天喜地的去接大爷,刚见着面,后头车里有个小哥儿慌里慌张,喊着咳血了,大爷转身一瞧,就让人去请了郎中,把你带家里来。”
  春天默然半响,动了动干裂嘴唇,呐呐道:“我...不记得了...”
  “天可怜见,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赵大娘斟杯茶喂春天润喉,“听你说话语调,倒像从南边来的,是何处人氏?”
  春天报了姓名,只道自己从长安郡新丰镇来。赵大娘听她远自千里外的国都,又见她连声喘咳,念了声可怜,连连安抚:“好孩子,先甭管那些儿,好好躺着等大夫来。”
  胡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进来,把脉查看伤势,而后松了口气道:“醒了就好,这几日勤加照料,若不咳血,那就无大碍。”
  “碎骨扎进了胸里出了血,老夫足足施了两个时辰的针,眼见着你没了气,突然又缓过来了。”大夫写了方子,“吉人自有天相,说的亦是如此。”
  药气苦涩,仙仙搬着小凳儿坐在炉前熬药,春天倚在枕上,神色憔悴,怔怔注视着面前蒸腾药气。
  从红崖沟滚下深沟后,她模模糊糊的在伤痛中醒了几回,破旧的邸店里药香熏人,美貌的番邦女子喂她汤水,马车里的人一下下舂着药碗,他们问她从哪儿来,她说了些什么又睡了过去,后来,听见有人在耳边道,回长安去。她一下子清醒了,撑着身子要站起来,痛的什么似得,往后什么也忘记了。
  身上换了干净的陌生衣裳,春天见自己的圆衫袍已洗净搁在几案上,央求仙仙捧过来,一一翻看。
  “春天姐姐,你的东西娘都收拾在这儿啦。”仙仙扑在她身边,“姐姐你要寻什么?”
  她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的衣物,耗费几年心血筹划的过所文牒、盘缠、地图文书俱不知丢在何处,连最重要的匕首也丢弃不见,一时心如刀绞,茫然抬起眼,只觉欲哭无泪,又闻着满屋药气,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前路茫然的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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