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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大概寻常夫妻,能做到李渭和李娘子这样,已是极少,少小相识,一生扶持,他能与她平淡相守,也能为她往来奔波。春天心里对李渭是有敬重的,除去自己的父亲,大概她十六年里所见过的那些男人,除去身份地位,才华富贵,为人为事,对家对妻,可能都不如他。
  就算寻遍世间名医奇药,大抵也比不过天命,李娘子好一阵,坏一阵,每日里半昏半睡,有时意识清醒些,见丈夫儿子都在身旁,一家三口难得清净厮守,她心中牵挂长留更多些,趁着自己神志清明,一点一滴都要嘱咐妥当。
  “天气凉要添衣裳,天热也别急着脱下来,容易见风着凉....饭要多吃些,不可挑食..在学堂要听夫子的教训,在家里要依着你爹行事...”李娘子巨细靡遗,旁人不曾想到做到的,她都考虑周全,以后几年十几年的光景,但凡她能想到的画面,都要好好叮嘱长留,就怕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可怜天下慈母心,做母亲的,哪个不为自己孩子考虑,哪个不是爱之深,情之切。
  春天有时听见李娘子叮嘱长留,心中难过。睹物思情,她也经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薛夫人,柔弱,善良,多愁善感。她听见长留含着泪窝在李娘子怀中哭泣,一叠声的叫娘亲,自己也禁不住眼眶酸涩。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喊过薛夫人母亲,为了避嫌,每次见薛夫人,舅母都要把其他几位姐妹带上,闹哄哄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只有离别时薛夫人递过来的那只手,攥住她的时候会在手底下偷偷塞给她东西,有时是一只漂亮的头钗,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如意环,提醒着自己和别的姐姐是不一样的,这是自己的娘亲。
  算起来,竟有一年多她不曾见过薛夫人的面,连离去长安时都不曾告别。
  二月十五,民间放鞭炮迎春雷,这天亦是百花节,南方春暖,花事开始,北方仍是天寒地冻,城外的冰河尤未冰融,院内的老枣树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李娘子在几天昏睡中被鞭炮声惊醒,迷迷糊糊问床前守着的众人:“今日正月初几了。”
  “娘子,今天已经二月十五啦。”
  李娘子点了点头,挣扎着咳嗽几声,道:“该去庙里给佛祖上香,长留身上的长命锁也该去换一个。”
  长留握着她的手,极难过的喊了声娘。她没听见,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二月末,天稍稍暖,屋檐下的冰棱开始滴滴化水,卧床月余,几日滴水未进的李娘子这日突然神思清醒,自己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瘦骨嶙峋,身体极为虚弱,蜡黄的脸色失去油光,萎顿的不似三旬妇人,只有一双眼,仍然是温柔的,年轻的,带着活的生机。
  “蓬头垢面的,让大爷看笑话了。”她自己下床来,“劳烦大爷把我妆奁搬来,我梳洗一番。”
  李渭凝视着她,微笑道:“明月手艺最巧,我把她叫来替你梳头。”
  李渭劳烦春天请陆明月来,他神色如常,声音压抑又疲惫:“去请陆娘子来,见云姐的...怕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陆明月听见消息身子歪了歪,一把被赫连广举住,她知道李娘子终有不好的一天,然而一天天熬过去,熬了这么些年,想着或许李娘子能熬过这个春天,熬过这一年,甚至再两三年。
  李娘子倚在炕上搂着长留说话,虽是久病之相,面上却发红。李娘子见陆明月进来,甚至还能起身打个招呼,这日李娘子喝过几盏茶,吃了几块糖糕,长话短话和众人都说过一番,入夜方才回屋躺下。
  “天暖了,屋里炭炉子烧的太旺,早些撤了吧。”她如是说,“我累了,要好好歇一歇。”
  这天夜里,人心惶惶,谁也没敢睡下,夜最深的时候,李娘子陷入昏迷中,喃喃呓语,颠三倒四,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呼吸乍长乍短,面色反常的潮红,长留不知回光返照,白日里觉得娘亲病好了,现在又突然不好,李渭端过汤药,灌进李娘子嘴里,长留紧紧握着她的手:“娘,娘,娘,你醒醒....”
  她挣扎许久,恍然睁开眼,看着长留,低低发出长叹一声:“娘怕是看不到你长大了。”又找李渭,拉着他的手落下几滴泪:“渭儿,你保重...”
  “替我照顾好长留...”她语气越来越弱,渐渐的有出无进,嘴唇眼皮轻颤,一丝话也说不出话来。
  李渭见过许多生死,明白这一日始终会来临,语气很平静:“我会的。”
  李娘子喉间发出几声模糊粗嘎的声响,赵大娘手慌脚乱把长留推出门外,连声喊陆明月。
  长留塌着肩膀在门旁站了会,屋里大人急切的走动,灌汤灌药,找拭血的干净帕子,长留听着,嘴唇抖了又抖,眼神迷茫,像一只羽翼未丰,从树上掉下来的雏鸟。
  春天与他比肩而站,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手。
  许久,也许并没有那么久,也许只是一炷香半柱香的时间,赵大娘的一串长哭在午夜里响起来。
  长留的一声呜咽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一年春
  报丧的梆子声很快在瞎子巷响起, 人来的很快,白烛燎照,雪一样的惨白。
  屋里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 哭声之余,无须谁来发号施令, 婆叔们往来忙碌, 设燎置衣, 各自准备丧礼所需一切。生老病死,不过和世间其他事一样的平常。
  李渭捧着李娘子生前最常穿的衣裳,站在院子西北角, 仰头大声呼喊李娘子的名字, 他喊的很大声,尾音甚至都带着些嘶哑,这是在招魂, 希望亡者听见喊声能魂魄归来。
  春天注视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衣裳, 白戚戚的光影从魁梧的箭头倾下来, 颇有些凄凉的意味,他喊的她心底发酸发麻, 她多希望李娘子就此醒来,这样的仪式可以就此结束, 她的人生里没有人离开,没有人死去, 再也不要有什么痛来敲击她柔弱敏感的内心。
  李娘子仍是静悄悄躺着, 屋里哭声如浪,听的让人心焦,久了身心都化成一团酸涩, 灵堂布置的很快,大娘大婶七手八脚拉过长留,拉过春天仙仙穿上粗麻丧服,屋内陆明月和赵大娘在替李娘子小殓,屋外长留哭的不能自抑,没有人阻止他,替他抹抹眼泪,柔声安抚他,他正为这世上最心疼他哭的人嚎啕哭一场。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不甚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仪式冗长又庄重,李渭和长留一一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长留哭的久,跪的又重,夜里在灵堂下发起高烧来,烧的脸颊通红,一双泪眼肿的跟桃核大小。他不肯离开灵堂,谁劝也不听,嘉言着急,啪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我也是李娘娘的儿子,夜里我守在这里,也是儿子守着娘亲,和你守着是一样的。”
  陆明月心中酸涩又欣慰,她一直觉得嘉言顽劣,未曾料想他能说出如此一番贴心话,当下也抱住长留,泪眼婆娑,对着长留又哄又劝,最后李渭请了胡大夫过来,强行抱着长留回屋休息。
  长留高烧不退,夜里迷迷糊糊的喊娘,春天为他换水喂药,也是一夜未眠。夜里长留魇住,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在虚空中无助摸寻,好似扯着李娘子的衣角,叫喊着:“娘,娘,你别走。”
  他闭着眼呜咽呜咽的哭,泪水浸湿枕头,春天无法,只得攥住他的双手,抱在怀中,一下下轻拍哄着他。
  “长留,姐姐在,别哭,别哭...姐姐在。”而后是低声哼唱的小曲,模模糊糊,听不清词曲,只觉得语调婉转,声音温柔,他被这歌声哄住,逐渐安定。
  天未亮时,守夜的人都累了乏了,丧乐哭声俱停,她端着水盆去厨房换水,瞧见灵堂里李渭尤跪在堂下,橘红火舌静静舔舐纸钱,她在外头略站了会,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最后静悄悄的离去。
  长留醒来,见春天紧锁长睫,困倚床眠,柔荑还攒着自己一只手,不敢惊动,只是静静躺着仰望帐顶。
  她亦有梦,从梦里惊起,映入眼帘的是长留望过来的潮红双眸,素白的帐子和陌生的陈设,这才清醒自己在李家,门外的哀乐为李娘子而吹,并不是她父亲的灵堂。
  “醒了?”春天伸出手在长留额头抚摸,“还烧着呢,难受么?”
  长留吸吸鼻子,摇摇头,声音有些儿哑:“不难受。”
  他要下床来,被春天从腰间环抱住抱下床来,“我给你穿衣裳。”
  长留闻着春天身上馨香,脸色刷红,十二岁的男孩,还没有抽条长个,足足比春天矮了一个头,他性子安静内向,鲜少与同龄的女孩说过话,大概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只是面对女孩子觉得有些儿害羞,但他是喜欢春天的,这个比他略大些的姐姐有学问有胆识,美丽又温柔,忧郁又可怜,他看着春天眼睛的时候,禁不住会有想保护她的冲动。
  李娘子下葬那日,天色阴沉,半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河西的春天姗姗来迟,这时候的雨退了寒气,风也软绵绵,冰河化冻,城外新芽遍地,雪洗山峦,娟然妩媚。
  挽郎跟随在队伍末端,喑哑哀哀唱着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闻着落泪,亲者悲痛。陆明月随行在送葬人群里,看着李渭牵着长留走在前,感慨万千,一抔黄土一杯酒,新垒坟茔如满月,死去的人就此一了百了,活着的人继续煎熬,等着年年清明再来烧香送酒,祭扫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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