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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 (休屠城)


  春天朝他作揖:“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在何寺主持?”
  和尚哈哈大笑:“老僧名曰我,号我我僧,法寺修禅,人间修佛。”
  春天不解,复问:“大师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有处来,正要往无处去。”
  她不知何意,和尚笑呵呵的指着官道:“从后路来,要往前路去哟。”
  大概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不等春天说话,挥着鞭子赶着毛驴一路笑声远去。
  骡车简陋,四壁漏洞,尚且不能遮风避雨,一天只需一百文钱,沿途有四驾马拉着华丽香车气势高昂的奔驰而过,也有光脚村夫满面风霜的走在驮群中,春天看见个木钗粗服的年轻妇人牵着个蹒跚走路的男孩跟在骡车后,伸手一招,把妇孺两人牵上骡车。
  春天头上戴着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妇人看春天着装以为是个少年人,神情有些拘谨羞涩,直至听到春天开口说话,方知是个女郎,神色松懈下来。
  “呀,多谢多谢。”妇人接过春天手中水囊,“原来是个女郎。”
  “嗯。”春天把风帽解下捏在手中,微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是呢。”妇人看春天年纪不大,只比自己小几岁的模样,却生的眉目如画,坐的又端庄秀气,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上散乱发髻,“这路上人多眼杂的...一个人出门是有些不方便...”
  妇人怀中的小儿有张胖乎乎的小脸,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水囊咕噜咕噜喝过水,仰着头好奇的盯着春天,春天从包袱里摸出几颗糖,低下身捧给小团子:“给。”
  “糖。”小团子还不太会说话,两只小胖手扑进春天怀中,软绵绵的肉感让春天开怀笑出来,“糖糖。”
  “包子。”妇人抱过小儿,去夺他手上攥得紧紧的糖,满脸红霞对春天道,“哎呦,我家这小馋鬼,让姑娘见笑了...”
  春天笑的眉眼弯弯:“孩子很可爱呐,姐姐真有福气。”
  两厢这下亲热起来,妇人名叫兰芝,是肃州高台镇人,前两年嫁在外村,听说家里母亲病了,家里男人又不在,村里也没有骡子毛驴可以租借,索性自己抱着孩子走回娘家去。在听说春天孤身一人要去肃州郡时,叮嘱再三:“酒泉县里满街都是旬休来喝酒的兵士,你见了可要躲的远些。”她压低声音,“特别是那群番兵,都是原先归顺的胡人,野蛮的很,冲撞了人反倒要捉住人家赔银子,连官衙都不敢惹。”
  又道:“还有在城西做买卖开店的胡人,多半是黑店,什么坏事都做,你要打尖住店,往城东去,我有个兄弟就在邸店做活...”
  春天一一牢记在心,连连点头,正要问话,几匹高头大马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来,奔驰如电,转眼就已奔到眼前,马蹄扬起一股股干燥尘土扑入鼻中,来不及躲避的路人被马上人一鞭抽至路边,团团跌在灰土里哎呦叫喊,有商人的马车受了惊吓,一路窜入骡群中,一时牲畜嘶鸣,场面混乱不堪。
  骡子被声惊吓,扬蹄奔跑,车厢跟着颠动起来,包子正喊着糖,咿呀一声被颠的要撞在壁角上,春天眼疾手快拦住他扑倒在前,眼前一黑,额头哐的撞在板上。
  待众人回过神来,人马皆已绝尘而去,妇人又哄孩子又扶起春天,看她额角凸起,泛红一大片,着急又内疚:“小娘子,疼不疼,疼不疼?”
  “没事。”她自个倒镇定摸了摸,只是有点肿了。
  被撞倒在地的路人扑扑膝上灰土,叫苦道:“什么人横冲直撞,就算是飞马驿使也没有这样霸道。”
  “好似是军里的走马使...”有人道,“这阵子总有走马使往来,怕是军里有什么事儿...”
  “不是听说军里要削兵么?”有人窃窃私语,“这几年天下大安,河西还屯了十几万兵马,听说粮草俸禄开销太大,朝廷有撤并之意...”
  “那军里那些将领能肯么?”
  “削兵,哪里能削兵,听说凉州府这阵子在训练精兵,甘州的司牧监在向民间征马...”
  “这又是为何..难道又要打战了不成....最近这几年路上都甚是太平嘿...”
  “玉门关最近盘查的也严,路引要一张张盘查,假若人货牲畜有一点对不上,就要送到军里去受审...”
  春天顾不得疼,坐起来听旁人说话,难道真如李渭所说,北庭要打仗了?
  肃州郡东接祁连戍,西收瓜州,郡内驻有酒泉军,郡府设在福禄县,行至郡内渐有村庄人家,河水里浣衣的妇人,悠闲吃草的牧羊,扎着双鬟的伶俐小儿抱着竹篮向过路客商兜售货品,笑嘻嘻的捧着篮子里的宝贝,多是些草药瓜果,不知名的鸟蛋,山中河水冲下来的好看玉石,甚至还有卖一种红色胭脂花,捣碎了装在陶罐里,红艳艳的能染指甲,也能抹嘴唇。
  兰芝抱着包子在半路下了骡车,挥手向春天道:“好妹妹,可记得我说的话,路上小心些。”
  春天点点头。
  肃州是河西四郡之一,但军政不如凉州,富庶不如甘州,文化昌明不如沙洲,这里原是乌孙、月氏、匈奴旧地,汉朝霍去病在此地大败匈奴,终于将祁连纳入中原版图,风华正茂的翩翩勇将在此地受赏封侯,将汉武帝赐的美酒撒在泉水中与士兵共饮。
  大概每一个士兵将领的心里,都有一座这样的城,金戈铁马,沙场点兵,了却君王事,而后葡萄美酒夜光杯,万里觅封侯。
  春天记得,当年爹爹走的时候就是如此,他对娘亲说,等我功成名就,衣锦还家,长安城里会有一位春樾将军,你会成为风光的将军夫人。
  其实衣锦归乡者少之又少,更多的白骨埋在无定河,埋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
  肃州城坐落于祁连山脚下,沿路青葱渐稀,生机远不如甘州,青黑山石沉甸甸压在眼底,砾石满地随风滚动,一蓬蓬骆驼刺和芨芨草拢成半圆,东一簇西一簇,骆驼从远处抬起头来瞥一眼路人,又勤勤恳恳低下头嚼着草料。再往肃州西面走,慢慢满眼皆是荒凉的砾漠和沙碛,黄沙遍地,荒野萧条,走上一日半日才有绿洲清泉,玉门关外新绿不及,刀刃雪亮。
  肃州城不大,既不威严,也不阔丽,屋舍街道灰扑扑的有些破旧,处处透露着粗犷又干燥的气息,城里纵横几条大街一目了然,饮食多半是羊肉汤饼之类,做的粗糙,城里沽酒铺子甚多,家家都卖一种汉武御的烧酒,此酒醇香柔和,听说是汉武赐给霍去病将军的那杯御酒,此外瓜果甚甜,冰洌的葡萄酒风味最佳,来往多有穿盔带甲的士兵拉着大桶来买酒,也有醉醺醺的大汉卧倒在路边酣睡,普天下大概没有一个地方能像酒泉这般喝酒喝的如此理直气壮。
  春天想了想,让哑车夫往城西投店去。城西房舍杂乱,污水满地,是贫民胡人和过路行商停居之所,有专卖出行之物的驮市,例如骡马骆驼,驮架粮草之类,她曾翻到过舅舅书阁里原属于外祖的一本藏书,是几十年一位商人的西行记,说肃州驮市里有种鬼市,善渡沙碛者会收敛沙漠中死人衣服兵器,随身所带的银钱佩饰,或者无主的货物牲畜,也有做路证的买卖,例如官衙通缉犯人,没有路引出关的商人,可以由引路人偷偷带出边哨关卡去。


第25章 又玉门
  她在驮市附近找了家胡店, 哑车夫拉住她,脸上满是不对之意,咿咿呀呀的指指城东处, 春天多付了车夫车资,点点头安慰他, 说道:“我知道, 我会小心的。”
  店主是高鼻编发的月氏人, 只得夫妻两人在店中,店小屋破,难得有客上门, 瞧见春天在门外, 早已掸掸桌上灰尘,满脸堆笑的迎上前:“这位小郎君,里头请。”
  她跟车夫比划手势, 而后跟着店主慢吞吞走近店里,正近晌午, 店主妇人切下好大块白水煮羊肉装盆送来, 一小碟粗盐,就着羊杂汤而食。
  春天吃过这样的羊肉, 在甘州,李渭领着她和长留仙仙出去采买年货, 在胡食店里,李渭用手撕肉, 一层层裹上粗盐、葱薤、芫荽递给她, 她那时还愣了愣,在他满是油腻的手里接过羊肉,皱着眉头用手捧着咬下去, 却觑见他黑睫遮住眼睛,偷偷扬起嘴角,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一时自觉尴尬不已。
  如今自己一人,却要生出一股豪气冲云,开怀大啖的骨气来,难免有些小小的挫气。
  她勉强吃完,又要了间临街客房,已做好被店主大宰一顿的准备,账算下来,比别家邸店贵了五十文钱而已,不由得叹了叹气,在这边陲之地,五十文钱就足够一人一日吃喝温饱,多五十文就变成了黑店,在长安,五十文钱赏跑腿的使女都能换个白眼。
  这世上,凡百事,欲凭礼义总须财。
  店主人收了钱,喜笑颜开,亲自送了茶水点心上楼,春天问他各种西行用具应去哪儿采买,店主人上下打量她道:“小郎君...要去何处?”
  “我要去北庭。”
  伊吾道通畅之后,往来西州北庭者众,但孤身一人,还是个年轻女子的倒不多。
  “店主勿疑,我要去北庭找个亲眷...”她坦然回道,“如此装扮,只是行路方便,并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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