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后,西厢便锁起来了,里头还是姐姐住过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纤尘不染。”
“去年夏天,爹爹曾来过一趟长安,说是有急事,但我知道爹爹来找姐姐,可是爹爹很快回来,消沉了好几日,一个字也不提。”
“姐姐从甘州走的时候,我跟爹爹说,我说,我不想要后娘,我不想姐姐当我的后娘...”
“和姐姐走在一起的爹爹的神色,在姐姐来之前,姐姐走之后,我再也没有在爹爹脸色见到过...”
“姐姐,你若是有空,去看看爹爹。”长留道,“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马蹄硿硿,车轮嶙嶙,车上的人儿面容柔软又坚定,神情纹丝不动。
良久,她垂眼,轻声对自己道:“凭什么我要去看他...”
春天在青龙寺住了大半个月,被靖王府的消息召了回去,王妃病逝,靖王府里挂起了白幡,起了哀乐。
丧事期间,靖王府的各些库房钥匙、田产账目、名册都送到了薛夫人手里。
薛夫人满意的望着满府缟素,极温柔的摸了摸岁官的脑袋,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微微叹了叹气。
春末微雨,屋檐下乳燕呢喃,花枝坠地,绿叶葳蕤,日子终是过的百无聊赖,春天捻着一朵半凋的海棠花,一瓣一瓣扯下,抛进了水里。
身后婢女们都静悄悄的候着,水中红鲤簇拥在一堆,争先恐后的唼喋着娇嫩的花瓣,她垂着眼,心不在焉的喂鱼,抬头见日头绵软,花叶气息馥郁,倚着朱栏,靠在自己手臂上打了个盹。
睡醒之后,带着鄯鄯,出府随处走走。
红尘紫陌,世人往来,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轻轻推开一扇门。
屋里极净,一个逼仄的小院子,庭中有棵杏花树,树下卧着一只垂老的黄狗。
她忽然就有了泪意。
“阿黄。”
柔风飘拂,粉白杏花纷纷扬扬,似白蝶翩跹,她一身水绿罗裙,坐下树下,慢慢抚摸着毛色暗淡的阿黄。
暮色四合,遥遥鸱吻之中她望见一角琉璃碧瓦,那是她住的靖王府。
原来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几重墙,听着同样的家长里短,闻过同一棵树的芬芳,踩过同一块青砖,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不知何处传来阵笙箫曲调,凝神听去,是一曲蝶恋花。
枝上柳绵吹又少,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门吱呀一声推开,青翠的草绳上栓一尾跳脱的银鱼,鱼嘴里插着一棵小葱,鱼尾溅了几滴水珠在葛衣上。
她站起来,杏花从她膝头拂过,绵绵飞落在地。
那人瞥见树下的人,乍然停住脚步。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昨天和今天,都在酿一坛子酒,她吸一口气,都是他的味道,风沙、冰雪、沙枣花、遥遥大漠里干燥的、冷清的味道。
她那时候年纪还小,懵懵懂懂,所有的意象都变成了他。想到心田干涸,想到眼里睡了沙,一根无根野草钻进心岩里,扎了根,长大了,始终不明白,他究竟是有什么好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么广袤、荒凉的大漠,正是日落时分,这世间只剩他们两人,他在前打马走着,马蹄叮当,她在后头跟着,他的身形轮廓被晚霞罩住了,模模糊糊的镀上一层金色的、温柔的光辉,照亮她的心田。
两人站的很远,隔着山长水阔,再见面时,她风华夺目,娇贵荣华,他粗衣短褐,风尘仆仆,愈发显得差异来。
“长留告诉我的。”她懒散拂去衣上落花。
李渭嗯了一声,神色平静的将鱼送去厨房,洗净手,擦干手上水珠,推门进屋,提出个瓦壶,寻出个陶杯,就着茶水洗了几道,给她沏了杯茶放在石案上:“喝杯茶吧。”
她慢腾腾走过去,在石案旁捡了张小杌子坐下,握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苦涩茶水。
近来的养尊处优,她的口味挑剔了很多。
春天将茶杯搁下,怏怏垂下眼,语气颇有些厌烦:“没有好一点的茶么?这茶水太苦。”
他走过来,将残茶泼去,洗了茶盏,给她倒了杯凉水,淡声道:“那喝杯水吧,水没有苦味。”
她摇头不肯,看着自己纤纤十指,是鄯鄯昨日才染的凤仙花汁:“我要喝茶。”
他站在她面前:“你想喝什么茶?我去买回来。”
她慢条斯理回他:“要上佳的神泉薄香片,茶盏也不能用陶杯,要龙泉窑的白瓷,透亮一些。”
他点点头:“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她抬头望着他,目光澄澈。
等他将茶片和茶盏带回家,推门而入,院内空无一人,唯留阿黄看家。
隔几日她又来,又是春日黄昏,晚风温柔,落霞绚烂。
他这日在家,正在收拾晾在屋檐下的干净衣裳,见她来,将衣裳送到屋里,出来给她倒茶。
她低头,慢慢啜吸着香馥的茶水,问他:“怎么事事都自己做,你没成亲么?”
他慢慢摇摇头:“没有。”
她冷哼一声:“追雷呢?”
“院里太窄,没有马厩,我把它养在别处。”他手里捏着几颗澄黄的箭头,一颗颗在石上打磨尖锐。
“你来长安做什么?”她问,“不是说不来么?”
“我不放心长留一个人在长安,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她轻轻一笑,不由得点点头,四顾院内陈设:“屋子租了多久?”
“三个月了...”
\"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春天把目光落在他身上,“长安有一百零八坊,为什么是在这儿。\"
“掮客介绍的。”李渭顿下手中动作,“价钱合适,就租下了。”
“是么?”她盯着他,把杯中茶水饮尽,嫣然笑,“但我不想你住在这儿,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他转过身来,漆黑的眸注视着她,面容平静,回她:“只是个临时落脚之处,退了便是,也没什么大碍。”
她歪歪头,眨眨眼,欣然一笑:“那很好,早些搬走吧。”
她起身要走,他亦起身要送,被她止住:“别送了,我在甘州城你没来送我,在这也不必送了。”
他停住脚步,将院门打开,温声道:“天色不早,路上小心些。”
后几日她再去寻他。
两人从巷子左右走近,迎面遇上,他刚从外回来,一身浅灰紧衣,衣袖挽起,腰间挂着箭囊,是行走在外的装束。
他先走到门前,立在那默不作声的等她。
她走近,上下打量他两眼,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日吧。”他道,“我要出一趟门,这屋子已经退了,我进去拿点东西。”
她点点头。
李渭推开门进去,独自走了进去。她站在门槛外,看到屋内陈设已然空荡,阿黄不在,杏花谢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渭很快出来,拎了个褡裢在手中,走出来,将门阖上。
两人在门前面对站着,他看着她漠然的神色,眼神温柔,语气低叹:“你自己...好好的。”
“好。”她回他,“那我不送你了。”
“嗯。”他平静回答。
春天转身带着鄯鄯走。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么?”春天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他。
“说什么呢?你想听什么。”他温柔看着她。
“就说,后会无期吧。”她说,“李渭,我讨厌你,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良久,他轻声回她:“好,那就后会无期。”
她展眉,笑的极灿然。
“那我们各走各的路,不许回头。”她笑,“后会无期,李渭。”
她缓缓走出许远,拐过巷子,取出了挂在颈间的铜哨,慢慢在手中摩挲,而后,用力的吹响了它。
这是她第一次吹响铜哨。
哨声并不尖锐,响亮而浑厚,声音回荡在窄窄的巷子里。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后。
“春天。”时隔三年,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停住哨声,回头,目光无邪的望着他,微笑:“说好了后会无期,不许回头,你回来做什么?”
他脸上终于起了波澜,目光深深,眼神莫测的看着她手中的铜哨。
当年,他说,如果我走的远,吹哨把我喊回来。
她握住铜哨,用力砸向他,扬起头颅,发间步摇叮咚:“一个破铜哨,我不稀罕,还给你。”
铜哨摔在他靴边,他弯身收起哨子,握进了自己手中,贴走近她,深深吸气,闭眼,复又睁开,问她:“春天,你想我怎么做?”
她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看着他。
他住在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心遮不住的柔软,慢声问她:“这几年,过的还好么?”
“不好,不好,不好。”她仰着一张娇艳的面庞,咬牙道:“李渭,你这个混蛋。”
他眼神深邃,面容英朗,神情永远沉稳淡定,是这样的可恶。
她圆圆的猫儿眼恶狠狠瞪着他,眼里慢慢腾起怒火和哀怨。双手握拳,朝他的胸膛上狠狠砸去:“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来长安,你在长安这么久,为什么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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