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个家,春天和鄯鄯哪能收拾过来,李渭在当地找了个吐谷浑的嫂子,帮忙做些家里的活计。
军中操练再繁忙,每夜他总要归家看看她,夜半归,未亮走,实在忙碌不得归,也要让人带个话回家,让她心安。
军中旬假,李渭多带着虎向南来家玩耍,当年的虎家哥哥已然是个矫健蓬勃的兵将,归在了李渭麾下,看见春天的那一刻,虎向南挠挠头,还为自己当年那一点旖旎的心思不好意思:“春天嫂子。”
春天端着酒肉,噗嗤一笑:“向南哥哥。”
李渭在一旁兀的一挑眉,睇着春天的笑靥,偷偷捏捏春天的脸:“改口,叫虎兄弟。”
后来陈英将军也常来,陈将军家眷都在肃州,月旬才归家一趟,军帐生活难免冷清,一来二去喜欢上了李家的舒惬,每每捻着胡须,摆手道:“不去不去。”脚步却坚定的跟着李渭,踏入了李家的大门。
再后来...来打秋风的人更多了些,李渭部下众兵见李渭家的小嫂子生的好看,又一团和气,每每去都有热酒小菜,三天两头爱跟着李渭身后。
人群散去,她坐在梳妆台前,抽开妆奁盒,点灯数着里头的碎银子。
李渭军里的月俸并不算多,他进门,看她手中攥着几枚铜板,走上前去,半蹲在她面前:“够不够用?”
她乜斜他一眼,故作不悦的道:“缺着呢,你花的都是我的体己钱。”
薛夫人给的嫁妆俱留在了长安,两人几乎算是空手来了河西。虽然屋子里外都是薛夫人的大手笔,花钱的地方不多,春天也不想依赖母亲的馈赠,日子也要精打细算。
“我给你挣。”他抱起她,吹灭烛火,走向床笫。
两人在一处,总是情难自抑。她终于得了长厮守,发觉他温柔之下的惊涛骇浪,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
月华如水,阒静暗室,照耀一片欺霜赛雪。
她仿佛站在绝境,压抑自己低低的抽泣,却只得他哑声的安抚:“妞妞,难受就哭出来。”
多年前她哭一哭,他几要心碎,如今把她栓在身边,却忍不住招惹她的泪水。
春天满面湿漉又迷蒙,啄着他眉心的热汗:“李渭...要个孩子吧...”
“你年纪还小呢...”他吻她,“再等等...”
和突厥时时有战,春天从不会叮嘱李渭,但是李渭知道,他若是死了,当年那个少女有多大的勇气去寻找爹爹的骸骨,就有多大的勇气去为丈夫收敛战躯。
他绝对不会再让她经历一次至亲战亡的痛,不会再让她在旷野里孓孓独行。
李渭入墨离军的第三年,河西并北庭军合攻突厥,经过长达一年的苦战,突厥损失惨重,退回了折罗漫山,论功行赏,朝廷对吐谷浑的打压也终有结果,在两方的退步下,李渭主了墨离军。
他行事风格向来柔中带刚,很受吐谷浑人的敬重。
春天即将临盆,破羊水那日,家中诸人忙忙碌碌,产婆和嬷嬷、大夫都是王涪从甘州带过去的,李渭听到消息,从军中急急赶回来。
他一边脱军甲,拔步就要冲去产房,婆子们连连惊喊:“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
这时就听到一声婴孩啼哭。
他吐出一口浊气,手中军甲叮当落在地上。
李渭最怕生孩子,只怕重逢十几年前李娘子生长留的时候,母子都病弱不堪。
产房有淡淡的血腥气,春天倚在床上,柔情看着嬷嬷们擦拭新生儿,见李渭来,对他微笑。
母子平安健康,她的生产没受什么罪,孩子生的很快。
他时常惊叹,他的妻子竟有那样的韧性,那么娇弱的身体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意志和活力,竟如她的名字一般。
就像玉门关的春,微弱风中蕴藏无限的生命力,转瞬就让苦寒野外覆上一层春意。
是个很好看的男婴,李渭接过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给春天看,夫妇两人看着孩子的小脸庞。
“像长留小时候么?”她问,“怎么这么小呢。”
“不太像。”他盯着自己的孩子,“长留生的像云姐,他生的像你。”
“取个名字吧。”她道,“叫什么名字好呢?”
这又是一年春日,玉门关外石缝里能看见点点绿意,李渭沉思片刻,想起昔日他们西行的时光:“就叫望野吧。”
“望野吗?李望野——”她微笑,“那小名就叫莫离。”
“不,他叫/春望野。”李渭抱着孩子,“他生的像你,就跟你姓吧,以后也把岳父的血脉传承下去...”
“李渭...”春天鼻子一酸。
“不许哭。”他亲亲她的眼,“我本来也不姓李,本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长留入了李家的族谱,这个孩子,就跟着你吧。”
贺咄带着残留的突厥余部,辜雪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路西迁,要往极西之地去。
李渭和春天私下去送别故人。
两个男人,年少的朋友,战场上的敌人,对立的民族,身上都流着热血和豪情。
各人的命运,如何能说的清。
战事平息之后,李渭带着娇妻幼子回长安访亲,长留成了沉稳的年轻人,在长安崭露头角。
同样年轻的,还有春天的母亲,薛夫人已成了靖王妃,岁官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
当年成婚的府第李渭给了长留,新皇封李渭为三品将军,赏金赐宅,引入朝堂,百官弹庆。
当年的四邻再观李渭,已经有了不一样的面貌,沉淀气质在军旅中已被打磨成锋芒毕露,沉稳的面容成了运筹帷幄的笃定,清亮的眼已化成凌厉的刀剑。
四邻纷纷赞叹当时年少的主母有眼光,有远见。
在墨离川的岁月宁静,生活简单,夫妻恩爱,没有婆媳磋磨,没有后宅应酬,春天已完全显露女子的艳色,边塞风沙只打磨了光华,没有给她一分愁苦。
薛夫人终于欣慰,她的女儿真的嫁了个合适的人。
长安待了月余,李渭陪着长留,春天带着莫离陪着薛夫人和岁官,过了一段热闹的日子。
再之后一家三口动身,又重回了河西,去了肃州,李渭成了肃州太守,兼任墨离军使。
除了军政之外,他也要学着吏政,白天忙完政务,夜里他还要挑灯夜读,春天也喜欢在书房陪着他。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再几年后,李渭四平八稳,迁了甘州太守,时隔数年,两人终于回到甘州生活。
瞎子巷是李渭和长留的家,夫妻两人平日都住在甘州的府邸里,每逢月初会回去给李娘子和老爹夫妇焚香。
赫连广和陆明月恩爱有加,两对夫妇看着彼此,俱想起了旧年时光。
四人坐在耳房里喝茶,东厢和西厢,隔窗相对。
等家中只剩两人,李渭说了很多话,说他小时候的生活,说和李娘子生活的点点滴滴,她默默的听着,心里却浮起一丝嫉妒之意,最后又释然。
谢谢李娘子,把他留给了她。
这是两人初识之地,那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两人相见,她一双潋滟的眼,满是警惕,敏捷、伪装和柔弱。
夜半醒来,两人十指紧扣,他柔软的唇触着她灼热的耳珠:“妞妞,再给我孩子吧。“
她哆嗦着坐起来,他在下方,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喉头滚动:“春天。”
她俯下身,睁开春潮潋滟的眼,咬在他肩头。
这年,春天又再度有孕。
春天想尽了一切办法,翻阅渭水旁几十年的卷宗终于找到了李渭的宗族,他原本姓陆,是太原人氏,出身不凡。
春天这胎仍然是个儿子,李渭接过襁褓中的儿子,还记得望野生的那天,回家下马的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脚软,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个孩子,取名陆随影。
他就是她的影子。
后史书记载,一家三子,三子三姓,鸾鹄停峙,本枝百世。
李渭四十岁那年,长留携着新妇回甘州拜见父母,父子两个经年未见,在书房内聊天。
李渭讲起一事,近来连天雨水,李娘子的坟碑被水冲倒,李渭道,他想将李娘子的坟茔重起修葺,与李老爹夫妻两人合葬。
“你的母亲,是我的元妻,也是我的长姐,我永远记得她,但..."
长留看着窗外,他的三弟正在蹒跚学步,新过门的妻子和继母左右牵着他的手,望野提着木剑,骑着匹小马在花园内玩耍,满园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百年后,父亲要和继母合棺一处。
长留点点头:“就按父亲的意思办。”
他还是个小少年时,曾恋慕过春天,后来年岁渐长,便也释然,欣慰父亲和继母两人的恩爱,他的父亲,遇见了很好的人。
傍晚李渭从衙里回来,见屋里帷幔低垂,烛光昏暗,婢女全都不在,春天双手托颐,正盯着面前的开放的花骨朵。
他悄声问道:“看什么,孩子们呢。”
她眨眨眼:“昙花开了,我嫌弃他两人闹的慌,把他们赶去花园玩。”
她这时已过而立之年,正值一个妇人极盛年华,比她的母亲还要秾艳的风骨,媚色生香,摄人心魄,沾之即醉,因他多年的珍呵,眼里还有少女时熠熠生辉的光彩和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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