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获光明的那一刻,他微微眯起眼,看到窗前坐着一个人,侧面朝着他。视线渐渐清晰后,那人也转过头来,身后是葱郁枝叶,在雨里轻轻摇摆,风微微吹起她的发,带来淡淡的香。
四目相对,程立连一丝惊讶的表情也没有。
“你还是爱用那款香水。”他静静地说。
“因为最初那瓶是你送的。”
20岁生日,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华。夏夜的路灯下,她握着那瓶他送的娇兰SHALIMAR,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
不仅是因为收到礼物而兴奋,更因为这是彼此的第一个吻。
一千零一夜,多么美丽的名字。可是,当岁月模糊了从前,再美的爱情故事,也是他人口中的传说。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叶雪。”程立缓缓抬手,触上女人的脸,黑眸深沉如墨,“真的是你吗?”
仿佛被他指尖的温度烫着了一样,叶雪浑身一颤,眼中起了一层雾意。
“是我。”她答,语气有些不稳,“你……你还好吗?”
“你问的是什么?”程立轻扯嘴角,“我现在的感觉吗?一路换了五辆车,坐得有点腰酸背痛而已。还是,你问的是我过去的三年好不好?”
叶雪怔住。
她抬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庞,这个男人,在岁月中越发英俊,最要命的却是他深邃眉眼间的那一抹疏离,那唇间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笑,叫人看上一眼,就轻易动摇。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点了支烟,一手插进口袋,看着她,语气低沉、温和。
那一霎间,叶雪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大男生,倚在篮球架下,一手托着球,一手撑着腰看她,邪气地笑。
她如鲠在喉。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他又问,如提刀的刽子手,却温柔相逼。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叶雪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如今的局面……你想象不到。”
“是吗?有多糟?比死了更糟吗?”程立嘲弄地一笑,走近她,“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嗯?”
叶雪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满眼挣扎:“那她呢?我亲耳听见你和她………”
程立盯着她,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眼里的嘲讽更深:“不这样,你怎么肯出来?”
“叶雪,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是什么纯情处男。你不在的这三年,除了沈寻,我和别人也有过一夜情。如果你期望我完全守身如玉,那我要说抱歉。可是,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位置,你知道。你要是不确定,现在就可以让他们杀了我,就当我没来过,我们也从没有遇到过。”
他退开身,目光冰冷,离去的步伐没有一丝犹豫。
“三哥!”叶雪语气急促,自背后抱住了他。
程立僵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阳光下,一双细小的手臂环住他的腰,那个小丫头轻声地说:程立,我喜欢你。
那时,她的泪沾湿了他的衬衫,那种柔腻的感觉,像是烙在了他的背上,让他害怕。即便是此刻,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是那么明显。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凝视眼前失而复得的面容。青葱岁月里珍藏的美好,曾经相互依偎的温暖,此刻都已经回到他的怀里,他有什么资格再贪其他?
雨过天晴。清澈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红花绿叶,随风招展,美得令人窒息。农妇们在其间穿行,两三个小孩子笑闹着,举着木质手枪,嘴里模拟着噼里啪啦的枪响,从屋前跑过。
如果不是那朵朵红花妖娆得刺眼,这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田园风光图。
三碟小菜,两碗米饭,很是家常。叶雪拿起桌上的酒瓶,给彼此斟满:“三哥,我从没想过,还有机会和你好好吃一顿饭。”
程立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她:“往后日子还长。”
“你不问我这三年做了什么吗?”
“是种了果树,有一大片稻田,还是做玉石生意?”程立淡淡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会天真到问这些吗?这个地方,还能做什么?”
眼前那片美丽的植物,在中国种植500株以上就是犯罪,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里,开得漫山遍野,分外妖娆。
贫穷和战乱,让这里的农民没有太多选择。他们有的是受雇,有的是主动种罂粟。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庭是否可以温饱,孩子是否能够读书。外面世界的毒品泛滥,他们并不关心。
“眼前的这些,是你过去几年里用生命去反对和斗争的东西。”叶雪打量着他的神情。
“你知道,当初我是为你来的云南,也是为你留下的。”程立凝视她,目光专注,“你会在这里,本就是我的责任,如果说有什么错,也都是因我而起。”
“那并不意味着你要陪我留在这里。”
“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够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当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你。”程立拿起筷子,给她搛菜,“这三年,我经常会做梦,梦到你浑身血淋淋的样子。”
那场爆炸,他计算错误时机,没有料到她会被毒贩拖住。
“现场炸得惨不忍睹,遗留的血液中组织验出了你的DNA,我没有放弃。”他声音淡淡的,“后来,有人匿名寄来一张你血肉模糊的遗照,我还是没有相信。我总觉得你会回来。”
叶雪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雪姐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爬上台阶,跑到了桌子前。
“莉莉,”叶雪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上完今天的课了?”
女孩朝他点点头,乌黑的眼睛又看了看程立。
“邻居家的孩子,她在附近寺庙的学校里学中文。”叶雪向他解释,转头又问莉莉:“今天学什么了?”
她语速很慢,大概是担心女孩听不懂。
女孩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画着,写出两个字,生涩地读出来:“过去。”
叶雪眸光一滞,又问她:“你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吗?”
女孩点点头,想开口,好像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表情羞涩地说了一句缅甸语。
叶雪下意识地看向程立,后者也望着她,眸光深似海。
她知道他听懂了。长期在边境,他也会一些缅甸语。
莉莉说的是——无法再拥有的。
过去已逝,无法再有。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仍是记忆中英俊的脸庞,但她却有种感觉,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陌生而隔阂。即使此刻,他就坐在对面,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
是岁月吗,是彼此没有相守的时光吗,还是有其他什么人、什么事,让他改变?
“好了,乖乖吃饭。”像是窥透出了她的心思,他语气温和地哄她。
她点头,将心头纷乱的思绪,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山林里的夜,格外安静。程立冲了个澡,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是新闻节目。他换了个台,是纪录片,女主播讲完一句话转过身,拉远的镜头里扎着马尾的背影纤细轻盈。黑眸微微一闪,他放下遥控器。
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他起身拉开门,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上。
“你个贱人,居然敢抢老子的渠道!”院子里的地灯亮了起来,照出花坛边一张张凶相毕露的脸。来人有七八个,为首的那个男人穿着花衬衫,皮肤黝黑,正指着叶雪叫骂。
“岳雷哥你说笑了,我哪敢去抢您的渠道,只是人家说我这边货好,非得跟我合作,我也觉得挺不合适的。回头我一定替您说说情,实在不行,您就降降价。”叶雪披着紫色丝质的睡袍,笑得温柔。
“你少跟我装,靠狐媚手段占了彭寨的工厂不说,现在直接断我财路,还想跟我发浪?”岳雷冷笑着看她,一双三角眼里盛满恨意,“当初昆哥一开始就该毙了你,也不至于丢了自己一条命。他哪会想到你这么厉害,现在还能爬上魏叔的床——”
话音未落,枪口已经逼上他的眉心。
叶雪握枪指着他,方才笑吟吟的表情荡然无存,美眸中只剩一片冰冷。
“怎么,被我说中心虚了?”岳雷也不怵,仍是轻蔑地笑,“你有本事就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叶雪盯着他,手上用劲,枪口压上了他的额头。
忽然,她微微一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魅惑,水眸里漫上清晰的杀意。
岳雷表情僵住,刹那间,一只大掌压下了叶雪的枪。
“廖生,不用你多事。”叶雪看向阻止他的人,语气不悦。
“犯不着。”廖生静静地开口,高大的身形切入他们中间。
叶雪僵持了一下,才缓缓放下枪。
这时,手机振动声响起,岳雷接起电话。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脸色悻悻地看了叶雪一眼,应了几声,放下电话。
“这次我饶了你,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你。”他伸手指了指叶雪,一脸愤恨地离开。
刹那间,一记枪声突然炸开,岳雷身旁的一个手下捂着手臂惨叫起来,他惊怒地抬起头,看到叶雪举着枪,夜色里还有尚未散去的青烟。
“这次我饶了你。”叶雪笑看着他,重复他的话,语气很轻,却格外狠厉。
看着岳雷他们走出大门,她转过身,却因为阳台上的身影凝住脚步。
她抬头望着程立,一时没有说话。程立也望着她,指间忽明忽暗的一点星火,映着一双星辰般深邃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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