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呸一声道:“小崽子谁知道养不养的活,长大了啥样啊。以前村里人都是买小的,养不活的就不说了,长大了之后偷鸡摸狗不孝顺,还不如没有呢,根儿不好。反而是买了大的,什么样儿买的时候就能知道,咧嘴哇啦眼的也不能要,养大了不说多好吧,反正知道给老子娘碗饭吃。你就说吧,多少钱卖?”
林管家被噎了一下子,摆手道:“大嫂,我就是来找碗水喝,不是卖孩子的。”
榔头眼一瞪就要抡拳头,“瞎咧咧,你不卖你带了孩子到村里来啊!讨碗水喝?外头溪水到处都是,谁还用得着来村里讨。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们逃难来的带着孩子的要是不想卖孩子,讨饭的时候都不会让孩子进村。带着孩子敲门就是来卖孩子的,你说吧,你愿意卖哪个?”
林管家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大喘一口气才说:“我真不是想卖孩子,孩子渴了,外头溪水不干净…………”
柳哥儿却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心里沉甸甸的。当平民百姓竟然将卖孩子这种事当成常态的时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他如今隐约能体会到林如海所说的‘家、国、天下’并不是简单的六个字,也不单单是他一直所以为的统治者为了自己的统治而推广的专门糊弄糊涂人的把戏。天下人、国人、家人,他真的应该好好想想,这一次的游历或许正是他所需要的。
柳哥儿从出了林家门就一直抱着的敌对情绪终于松动了,觉得作为一个并不是真正的十岁小孩子,不应该为了反对而反对,既然已经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就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好好看看他们想让自己看的,或许可能万一真是自己错了呢……
不知道林管家是怎么说服那对母子的,过了一会儿,那老妪摔摔打打走出来,夺过安康手里的葫芦瓢,赶鸡一样将他们赶出去,“去去去,晦气!好容易看上个好的。”吧嗒一声,当着他们的面闩上门。
林管家苦笑着道:“走吧,还以为能看看能在这村子里干点什么换口饭吃呢。”
安康斜着眼睛生气,“这人说什么呢,再吃不上饭也不会好好的就要卖孩子啊,谁家孩子不是亲生亲养的啊,又不是拐子。”
活该他自打嘴巴,从另一头出村子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衣服都成了布条、头发乱糟糟、脸上黑乎乎、皮包骨头的男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点头哈腰递给一个村妇。从村妇手里接过一荷包铜钱之后,领着另一个大点的男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俩小的眼泪汪汪喊着哥哥,被那村妇一巴掌打在脸上。
柳哥儿和林管家转头看安康,安康瞬间消音。
也活该他们倒霉,白天还好好的,天刚擦黑忽然就下起雨来,幸好雨不大。三个人这回是真的没辙了,看着没打雷,躲在一棵矮树底下大眼瞪小眼。柳哥儿这回心里也暴躁了,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村头看到的那父子俩,看见他们大喊一声“往前跑一里地就是土地庙”,接着就跑走了。柳哥儿看了看林管家,又看了看安康,两个人都等着他拿主意,牙一咬,也冲出去跟着跑,总不能真的在野外淋一夜。连林管家都算上,三人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雨中狂奔的“乐趣”。
☆、第五十九章
由奢入俭虽难,可被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就不算太难了。柳哥儿上辈子若有谁告诉他,你有朝一日会靠抢草根吃过活,那么他一定会让那个人吃一辈子草根。而现在这种事已成了事实,而且还不止一次。当干粮吃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还存在着一帮难民的时候,吃草根也成了奢侈,能抢到填饱肚子已经是很幸福的事。前几天还万分嫌弃食不下咽的干粮,那时候想起来简直就是美味。如果那时候有个人一手拿着米饭和肉,一手拿着一张卖身契,柳哥儿很怀疑他会不会就那么签了。
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乍然忍饥受冻,自然会出现点小问题。受了寒不喝药绝对好不了的的柳哥儿,竟然很神奇的在只有冷水的环境下烧了一夜自己好了。可见身体也是一样的,不逼着永远也不知道底线在哪里,再尊贵的人也不是真的就受不了艰苦磨砺。
终于,在一个小镇上,三人结束了这种与乞丐没多大差别的生活。在进小镇之前,林管家特意先给三人都梳了头发洗了外袍,尽量显得干净整齐地进了小镇。这回没放柳哥儿自己想办法,而是带着他们俩先去了一家书铺,问需不需要人抄书。书铺掌柜一看三人的模样,摆摆手就将他们赶出去,柳哥儿和安康如今见多了鄙视的眼神,早不当成一回事。林管家笑笑,不以为意的去了第二家,之后是第三家第四家。直到第五家才有一个老翁看他们可怜,答应让他们试试,找了笔墨纸砚并一桌一凳将他们安排到一个角落里让他们去抄。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抄完了一本,老翁可怜他们又敬佩他们并不去乞讨而是想着自己挣钱,便多给了两文。林管家拿着赚得的七文钱对柳哥儿他们道:“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花了两文钱买了点东西稍微垫下肚子,又去抄写了一个时辰,攒了十几文钱。林管家便求了那老翁,用着十几文跟老翁买了一支笔、一点墨和几张纸,寻了个人多的地方放开喉咙大声喊:“代写书信”。纵使柳哥儿和安康已经经历过不少丢脸的事,这会儿也有点脸红,不自觉的离林管家远了两步。
最后,林管家将二十几文钱交到柳哥儿手里的时候,柳哥儿足足呆滞了快有一刻钟。林管家长舒一口气,道:“有人说创业容易守业难,我却不那么看。从来由少到多容易,从无到有难,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能有几人,人上人多的是靠着祖荫。”
其意不难理解,无非就是柳哥儿背靠着林家才能耀武扬威,离了林家就什么都不是,连吃喝都不能自足,还得靠着别人养活。柳哥儿听懂了,却更加沉默,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在初时他也想过要帮人代写书信,因为没有笔墨而放弃了,也曾想着去先赊些用着过后再还,却因着外表邋遢而没人信他。可见养活自己并不是只会说就可以的。
想必这些也都是林如海教的吧,先让他吃足了苦头林管家再出手,想必是林管家也被他生病发烧的事吓坏了所以才有今日这出,否则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正经吃饱喝足。
从有了那二十几文开始,柳哥儿三人的日子便一日好过一日,等到了西海沿子的时候,已经略有余钱能到客栈落脚了。
日子好过了,所见到的却一日惨过一日,到最后所看到的景象已堪称凄惨。到达最后一座城的时候,就见城门外十几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除了官道上无人敢占,其他树林里、小溪边到处都挂满了破布搭成的帐篷,还有的毫无遮挡直接就拖家带口躺在地上。
等要进城门的时候,就见好些军士把守着,进城的人不光要路引还得每人交两文钱,可见真的是山高皇帝远,贪的正大光明。城门口的难民有一直吵嚷着要进城的,也有已经半死不活躺着等死的,还有小孩子扑在已死的家人身上哭喊着救命的,更有当着军士的面要易子而食的,心肠多硬的人见了此情此景也要被震撼。
林管家皱着眉顾不得可怜别人,深觉得他跟林如海都低估了西海沿子的混乱程度。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必然民愤极深,简直就是马上就要发生暴乱的节奏,他们这时候来到这里实在不智。“大爷,情势不太对,咱们要不就不要进城了,直接离开吧。”
柳哥儿自然也看出不妥来,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体会到林如海让他到这里来的用意。如今他却更想进城里去看看,而且现在回去也不定就比进城安全多少。指了几个盯着他们的难民给林管家看,“虽然咱们穿的与难民没差,可是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知道咱们身上总还有几文钱。看那几个人的眼神,若是咱们就此退回去,怕是出不了西海沿子。”
林管家也没辙了,总不能说你爹还给我们留了后路吧,老实交钱进城。
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商铺林立,街道干净整洁,绿树红绸分外鲜艳,就算有几个跪着乞讨的也不敢惹眼,都跪在角落里老实等着谁心血来潮赏给他们些。正有一大群少男少女领着一干护卫丫鬟小厮肆无忌惮地玩闹。其中属中间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孩子最为惹眼,其他人看样子都是在奉承她。只见她咬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小食,接着吐出来,随手扔在地上,手里的一大包都扔到身后的人手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人跑着将东西扔到乞丐碗里,拍拍手回到女孩子身边继续点头哈腰。
柳哥儿他们身边正好站着两个人正议论这一群人。“南安王爷的嫡幼女前日刚到,这不昨儿就通知要清理街道,还得在树上挂满红绸,今天这些公子小姐们就领着她逛边城呢。”
“这兵荒马乱的,小郡主来这里做什么?看他们祸祸的那些东西哦。城外头全是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省点出来救人多好,造孽哦!”
这小郡主是南安王爷的嫡幼女,最受宠爱。在京里规矩严苛,她早想着去别处玩玩,后又听说南安王爷在西海沿子找到了从前外室生的一个女儿,当成珍宝宠爱,便磨了南安王妃和太妃被人护送着到了西海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