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哥儿也好奇,住在荣国府里的有谁能跟张家说上话?张家是文臣新贵,荣国府是勋贵老臣,不在一挂呢。问:“不知是什么模样的人?”
张公子道:“看着也算平头正脸,只身形比旁人壮硕颇似武夫,行止也略粗鄙,我进去之后大哥与我介绍,到他时只说住在荣国府里,姓甚名谁皆都不提。荣国府里公子我见过宝二爷和琏二爷,他与两者皆不相像。想起你可能知道,便问一问。”
柳哥儿心想,荣国府里贾琮贾环尚小,也没有银钱交友,不能与张大公子混到一处,贾兰更不用提。到底是谁呢?灵机一动猛地想起一人来,莫不是他?“怕是荣国府二太太姊妹家的公子,叫薛蟠的就是。家里领着宫里的差事,有皇商的名头,祖上曾是紫薇舍人。父亲去后便上京来,舅父是九省统制王大人,当时正奉旨巡边不在京中,便住进了荣国府,家里还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我在荣国府的时候因年纪小,都是随着姐姐在一处,见他们家姑娘的时候还多些,跟薛蟠倒不熟。”
张公子听到薛家有皇商之名,便心里有数。“原来如此,想必大哥是要向他们请教些经济之道。”遂说了他大哥的事。张家大公子本不是大公子来着,原本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三四岁上病死了,一个十岁上头也死了,他这才成了老大。只不过这个大公子是庶出,姨娘出自小门小户,母子两个在张家都不受重视。张大公子文不成武不就,眼看着要成亲,张夫人担忧他处处没有能为,以后分家另过没有进项只能坐吃山空,便拨了几个铺子几处田庄给他练手。也应该是这样,才有了他跟薛蟠相交之事。
柳哥儿笑道:“若是这样,恐怕张大哥要失望了。我虽跟薛蟠不熟,也知道他只知风月不擅经营。素日听人讲,他家的生意账目倒有一大半是薛姑娘在管。”
李公子听了不屑道:“这可真是!既以商兴家,继承家业的男儿自然该用心尽力,替母亲妹妹遮风挡雨。快告诉张大哥,可别同这样的人来往,没得掉了身份。”
杜公子也道:“说的是,虽然士农工商的说着,但咱们都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自然不会因着出身就看不起人。这薛公子人品不好,便是他是出来的,也不可相交。”
张公子笑道:“大哥虽然为人厚道,但做事还是向来有分寸的,相交之人也都品性不错。这才是一开始,等知道他的人品,自然就不来往了。咱们如今还是喝酒!”说罢举杯,五人重又喝酒行令玩乐。
柳哥儿回家将此事说与黛玉听,黛玉并没对薛家事过多评论,只不住口的称赞张夫人是个厚道人。若是平常人,庶子不成器恨不能巴不得,左右不关她的事,给娶个差不多的媳妇,到哪里都说得过去。这样费心劳力的为庶子考虑,倒是不多见。及至听说张家并无嫡女的消息,连怀疑张夫人故意为之好给女儿抬身价的心都没了,这果真是个好人。
好人张夫人其实也在犯愁,长子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张老爷虽是侍郎,从曾祖父辈起做官也勉强算是个大户人家。奈何上一任家主张侍郎的爹不成器,文武不通还眼高手低,招猫逗狗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将家业败了个精光。现如今张家家底实在浅薄,大少爷还是个庶子,自身本事不显,姨娘娘家虽不惹事可也时常打秋风。知根底的不愿意将闺女嫁过来,如今女孩儿都金贵的紧,就是庶女,只要模样好性情好,谁家不寻思着添门贵婿。而不知根底的还以为张家家风有问题,就更不愿意了。可模样性情差一等的,张夫人又不愿,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虽不是亲生,也不愿作践了他。如此一来,真是愁死!
☆、第四十章
再五日,李公子还席。这回来的人多,除了素日玩的好的几位,还出现了个新面孔,看着比其他人大几岁。李公子介绍说是山东名门杨家的次子,母亲出自衍圣公孔家,最喜古时名士做派,出名门却不以此自傲,好读书却不以为官为志,知经济去不以此自奢,杂学旁收从不炫耀,悲天悯人心怀百姓……简直要把所有好话都罗列到杨公子身上。
可能杨公子也受不了李公子这般夸奖,见李公子好像还有一车的夸赞之语要说,杨公子忙阻止到:“在下姓杨名时礼,尚未有字,见过诸位。”
王公子自来熟,率先引杨公子坐下,“杨兄快请坐,咱们与别个不同,都是素日亲近的友人,没得忒多礼数。鄙姓王,单名一个栋字,咱们还未见李三如此推崇过谁,可见杨公子必有过人之处。”
余者众人也都一一自我介绍。
酒过三巡,又说起张大公子说亲之事,后又扯到嫡庶。在座都是嫡子,也不怕伤了谁,此时酒劲上涌大家都有些迷糊,真是什么都敢说。就有人说到自家庶出兄弟的浅薄与小家子气,还有人说起庶出争产之事,或是谋害嫡出之事,最后不知是哪个说了句庶出子最是多余。
柳哥儿听着他们这些幼稚言语嘿嘿笑,他受过庶出兄弟的苦头,也偏疼过自己的庶出儿子,于这上头深有体会,心想‘你们这群小毛孩子知道个什么,嫡庶不过是个名头。若真有心爱之人,所出的孩子带个庶字还觉得委屈了他,哪有不疼宠的?若庶出兄弟真那么不堪入目,有甚可值得在意的,最该忌惮庶出的还是皇家。’
正乐着,忽然听见杨时礼道:“都知道嫡庶之争乃乱家之使,溯根求源不过是男子不知自持所致,若轻忽美色一心修身,何来许多烦扰?求着多子多孙又嫌庶子粗鄙,简直不知所谓!”
山东杨家与衍圣公孔家为通家之好,两家正枝嫡脉向来不纳妾蓄婢,旁支兄弟也需出了五服才可有庶出子女。杨时礼酒醉时一时嘴快说出这话一点都不奇怪,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向来也是如此要求自己。
柳哥儿不知道这个,又听出他话里的意头,酒意上头,不假思索张口便道:“莫非杨兄不纳妾不成?若他日杨兄有一心爱之人,或不门当户对或君已有妇,不知杨兄又如何安置?”
此时席间众人喝得都有些醉,听见这话有几人笑道:“杨家自来就有家规,当然是不纳妾的。”
在场有几个家里已给安排了通房或是正有那个意头,也觉得不自在,有人大度一笑而过,有人就比较小性儿了,接道:“这有什么,多少有家规不纳妾的人家倒是没有纳妾蓄婢,可惜外室养了一房又一房,更没体面。更甚者,把原配发妻折磨死再娶的也不是没有。”
杨时礼以箸敲杯而唱,一曲罢接着柳哥儿的话头道:“纵没有家规也是一样的说法。若有心爱之人,定会尊她敬她尽全力娶她,怎会拿贱妾之位羞辱与她。若不能娶她,那宁愿放了她,也绝不折辱于她。若已娶妇,心里也是只有妻子一人,哪还会再出一个什么心爱之人,况男女有别,谨守礼节话都说不几句,全是空谈。”
有人偏要挑刺道:“若那女子就是要跟着你,自降身价宁愿为妾呢?为你牺牲良多你就不感动?若有侍婢或是红颜对你的心意,你也知你不会爱?”
杨时礼道:“若那女子自甘下贱为妾,也不配我爱,定是我看错了人。既错了,自然就要断了。至于侍婢,若服侍得当,求了我出去做个良家女子嫁人做正头夫妻,才算对我的心意。一心想着攀高枝当主子做爷们的姨娘,没得让人恶心!还有所谓红颜,真有骨气有清白可言的女子,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折节,既弯了腰哪里还配再谈骨气,那样的人看两眼都是污了我的眼!”之后又掷地有声地道:“惟愿效仿名士,一生一妻足矣!”言下之意,连续弦也是不要的。
李公子拍案而起:“好!”
其余人有人嗤笑有人不屑有人钦佩,柳哥儿端酒敬他:“三十年后,杨兄果如今日所说,林昭定摆酒唱戏以宴君子!”柳哥儿自己做不到,但还是很敬佩能够做到的人的。
杜公子也干了杯里的酒:“三十年后咱们再聚,有此君子为友吾辈大幸。”
杨时礼真不知道做到这样有什么可值得被称为君子的,只得道:“与君子差之远矣。”
只是这段话没过多久,又遇到李公子,才知道杨时礼已经走了。柳哥儿问何故这样突然,李公子叹道:“杨公子来京是为其姑母祝寿,本打算多住两月的,谁知那天酒上头说了那些话,过后后悔万分,便走了。”
原来是回去酒醒之后,杨时礼再回忆当时说的话,后悔不跌。本来是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就未免又自持自雷之嫌。若真有人听说了自己的话,上赶着来结亲,那就真成了沽名钓誉了,羞愧万分,于是匆忙收拾了行礼就出京接着游山玩水去了。
柳哥儿听了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着再探究一下杨时礼有无出仕之心,若有当可为一助力,将黛玉配给他正好。
柳哥儿与黛玉两个不愧是前世的冤家,所谓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就算看不见也有默契。柳哥儿在这儿想着给黛玉牵媒拉线,黛玉也正对着个小姑娘笑得温和。在这个满是温良恭俭让的淑女圈儿里,找出这么个小姑娘是多么不容易啊,正好配给那个老黄瓜刷绿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