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书童的指引下穿过门廊——没错,重山他不止住在寸土寸金的兴盛街,家中居然还有书童!
彼时重山正坐在桌子前面作画,所画之人正是他心中的神女茜素,着彩衣,乘凤凰,没见过茜素的人没准会以为他画的是西王母娘娘。
花涴稍稍打量重山的书房,唔,屋内陈设雅而不俗,桌椅板凳全是红木的,跟她们家一样。她又仔细看了看重山书桌上的砚台,居然是“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的端砚,这玩意儿寻常书生可用不起。
花涴又开始疑惑——重山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他们在书桌边坐下,书童很快提着茶壶过来斟茶,越千城喝口水润润嗓子,开门见山道:“如汀死了。”
重山笔下一顿,稍许,他继续提笔描绘纸上佳人,“可是自杀?”
越千城抬眸看他的反应,“不是。有人杀了她。”
茜素身死对重山是一重打击,如汀是杀害茜素的凶手,这对重山又是一重打击。他记不得昨天是怎么从光阳镇回来的,亦无心拾掇自己,面容憔悴苍白,头发只比霍嘉整洁那么一丢丢。
闻得如汀死于他人之手,他仰天大笑,像失去理智的疯子,“哈哈哈哈哈,报应,这就是她杀了茜素的报应!”
越千城冷眼旁观着,语气平淡道:“如汀临死前留有遗愿,她希望你能亲手掩埋她,葬在靠水的地方,柳树旁。”
重山冷冷一笑,随手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怒气冲冲道:“她何来颜面说出这种话!是她杀了我最心爱的茜素,在那以后,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欺瞒我,她简直人面兽心!什么不幸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她分明是罗刹女,亏得我过去还一直同情她,她根本不值得同情。”
花涴打从进屋开始便默默喝茶,没开腔说话,听到重山这样子说如汀,她心下不禁替如汀难过。
不管如汀做了什么,可她对重山一派真心,别人可以恨如汀愿如汀,唯有他没有这个资格。
尽量把声音放软些,她对重山道:“这是如汀的遗愿,她到死都不忘说出来。重山先生,您能够克服一下情绪,把她埋了吗?”
重山瞥她一眼,眼神不大友好,“我克服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处理她的尸体,别来找我。”
越千城心下“腾”地冒出一股火气——重山以为他是谁啊,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们花涴?
☆、第六十二章
越千城原本打算好声好气和重山谈这件事的, 可重山的态度着实让他冒火。倒茶的书童还在书房里没出去,越千城放下手里的茶盏,偏头问那个书童, “我问你,是谁雇你到这儿来的?”
书童如实回答道:“凤来阁的如汀姑娘,她雇我帮重山先生整理房间和书籍笔墨, 顺便照看重山先生的起居。”
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越千城回过头,故意阴阳怪气地问重山, “听到了没有?”
重山蹙眉,“你说什么?”
越千城站起身, 走到放置书籍的架子旁, 沿着走动的方向逐一触摸架子中层的书籍,“全套的蝴蝶装诸子百家丛书,虽比不上难寻的孤本, 可要把它们全都凑齐, 也要花不少银子和功夫。”抬起头, 看向墙上挂着的字画,“《春风荣华图》, 前朝林尚书的真迹, 我家老头书房里也有一副, 要价五十两。”缓步走到重山身旁, 视线落在砚台上, “端砚, 纹理绮丽,加工技艺纷繁,堪称无价。”
顿足在书桌前, 他笑着看向重山,如长剑一般锋利的眉峰向上挑高,“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书生是有博学多才的好名声,可不入仕途,他们却大多没有出息,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纵你才华横溢,已闯出一番名堂,拥趸颇多,可是仅凭写诗作画,你能挣到多少银子?全套的蝴蝶装诸子百家丛书、《春风荣华图》、端砚……”他放大面上的笑意,“仅凭你写诗作画所挣的钱,根本无法维持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重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汀给你的吧?”
重山八成也晓得花女人家的钱不光彩,他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
越千城斜眸冷笑,丝毫不掩饰他对重山的嘲讽,“其他人读书都读傻了,比如咱们家顾一念,只有重山先生您最聪明,晓得该利用什么。”他绕回桌子边坐下,翘起二郎腿,眼神轻蔑道:“你一边追求着茜素姑娘,希望与她永结同心,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如汀的付出,把她对你的好当做理所应当。但凡你明摆着拒绝如汀一次,挺直腰杆拒不接受她赠与的东西一次,她不可能越陷越深,最后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重山被他的拥趸们捧惯了,人们都带着敬意唤他重山先生,从来不会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话。“你是什么货色,”他冲越千城发火,“凭你也敢这样阴阳怪气的同我说话?”
越千城冷冷一笑,猛地拍了下桌子,“有何不敢!”
花涴和霍嘉原本双手捧茶,安安静静地缩着脖子听越千城痛骂重山,他毫无征兆地拍了下桌子,他俩都被吓得抖了一下,像关在笼子里的仓鼠。
桌子上的茶盏被拍得跳起来,越千城紧紧盯着重山,话锋冷冽道:“如汀待你小心翼翼,那是因为她爱慕你,将你视作此生难遇的良人,你在我眼中不过是个吃软饭的穷书生,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哪一点都不值得我尊重?”眼角流露出轻视之意,他问重山,“你敢说你没故意吊着如汀?你分明知道如汀喜欢你,可你却故意装作不知道!你心安理得接受她所赠与的一切,再用她赠与的东西去讨茜素的欢心。貔貅都没有你会打算盘,它只进不出的本事是和你学的吧?”
重山提着毛笔,像被什么邪魅吸去了魂魄一般,怔然无言。一滴朱砂水落在画上,正好滴在茜素的眼睑下侧,似鲜红的泪。
良久,重山强辩道:“我又没有逼着她为我付出什么,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我只是不懂得拒绝罢了。”
花涴和霍嘉气得连茶都喝不下去了——厚颜无耻,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啊!
慢悠悠翘起二郎腿,越千城的眼神深邃幽暗,“你口口声声说如汀杀了茜素,可是重山,你也有参与,且功劳不小。”
他靠在椅背上,态度慵懒道:“读了这么多书,你起码知道吕后和万贵妃,女人的嫉妒心如何,你十分清楚。你不拒绝也不反感如汀的示好,她送的东西你照单全收,再贵重也无所谓,譬如这栋房子。可你始终不给回应,还和她最好的朋友搞上了。这样做不亚于用刀子凌迟她的心脏,时间久了,如汀心里渐渐扭曲,最终行差踏错,做出连她自己至死都后悔不已的事情。”
重山始终维持着提笔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似被点了穴位,一滴又一滴朱砂水滴落在画上,盛放成一朵彼岸花。
语气骤然变得急速,如六月的倾盆大雨,毫不留情泼在重山头上,“你为何不直截了当拒绝如汀,让她以后别来看你,也别送你东西,你是不是怕说了以后就无法享受当下的富贵荣华了?”扣住双手,越千城冷笑,“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因为你贪心。”
眨动几下眼睛,重山找回丢失的神魂,他不愿承认越千城说的话是事实,重重将笔放在砚台上,他自欺欺人道:“不是,同我没有关系,是如汀自己心里阴暗。”
越千城原以为他说的足够多,重山再怎么冥顽不灵,也该听进去几句,没想到,他还一味想把自己摘干净。
已经熄灭得差不多的火气“腾”地复燃,越千城站起身,径直走向重山面前,“同你没关系?”双手按在书桌上,他以身高优势睥睨重山,眼睛凑近他的面庞,“你享受着追求茜素的快感,同时还想享受被如汀追求的快感,娇艳的红色罂粟和温柔的狐尾百合,你都想采撷。两女侍一夫的美梦,你做够了没有?”
重山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越千城凑重山更近,几乎要贴到他的面上了,逼迫他与他对视,“重山,”他突然咧唇一笑,“你才是害死茜素的罪魁祸首,是一切祸端的引子!”
重山被他这个笑容整的心底发毛,“我……”
撤回撑在桌子上的双手,越千城白他一眼,“你什么你,你给我闭嘴。”他回头唤霍嘉,“霍嘉,帮忙把如汀的尸体抬下来,就放在他家门口,埋不埋是他的事情。如汀给他买了这么多东西,但凡有一丁点儿良知,他也该完成如汀的遗愿。”
花涴眨了眨眼睛,她怀疑自己眼花了,不然她怎么会从越千城这番无赖的话里听出一股王者气息。
少年满脸不耐烦,满身风流不羁,他不用说话,只往那儿一站,身上便有数不清的朝气倾泻而出。
花涴十分笃定,她是真的喜欢上越千城了。
连他耍无赖的样子,她都喜欢,他简直……无赖得可爱。
说做就做,他们把如汀的尸体抬到了重山家门口,门廊边。本着死者为大的理念,他们在如汀的尸身上下都铺了垫子,花涴还摘了一朵小花别在她的鬓角上。
在这之后,他们驾驶马车离开兴盛街,开始赶下一段行程,到凤来阁去取如汀留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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