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无情的小脸, 他最熟悉不过, 冷淡的语气从未失常,只是这一次,不是推开他, 是问着遗嘱一点一点把他剥干净,一丝不剩全部握在她手里, 他的财产, 他的人,他的生死, 他的墓碑,而她给他的只是一点墨水画下的痕迹……
拳早握僵了, 黑暗中看不到墨迹,可笔触划过皮肤的感觉那么真切, 痒痒的, 又似乎一笔一划都刺进肉中。这半天还在,留存得这么久,又很难, 是真的……
忽然,手机响起,寂静中不但惊乍而且持久,屏幕不停闪烁着Tony的名字,晃得厉害,张星野拿起来,清了下干涩的喉咙,“嗯,”
“你要干什么?”那边的声音不大,听起来空旷,毫无睡意,应该是一切就绪。
“要我的户口本。”
“You sure?”
“No. ”他顿了一下,“你快点。”
电话挂掉,张星野深深吸了口气,眉头一皱,背驼下来,怎么刚才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老钟指针的声音拨得人心慌,张星野站起身,打开门。
整个院子一片沉寂,只有地上几只夜灯亮着。是都睡了么?周遭几个黑漆漆的窗,那里面有季老爷子,有钱方若,还有萱。这些人,哪个是沉在黑暗中就能被默认睡去的?
步下台阶,站在院子里。
她在哪个房间?按常理,女儿的闺房应该是堂屋的里间吧?可看着角落里那个古老的雕花牖窗,老树垂正在窗头,想来正是冬听风雪夏听雨的所在,应该是那个才对。
一丝光亮都没有,窝在角落里,严严实实,还不如当初弄堂天台上晃来晃去的影子实在……
看堂屋,想起那古稀之年的老爷子,张星野不由得嗓子发干,轻轻咽了一口。这老爷子跟这座古老的宅院真是……格格不入!中西合璧,儒雅却不羁,今天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相比几年前,老人显得更加精神、腰板挺直,风度似乎比那远观的贵宾场合更有气势,摘下眼镜看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犀利”两个字倒谈不上,却足以让张星野每一个毛孔都被触到,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如坐针毡。来之前下定的决心、做好的准备,在这双眼睛面前,简直虚浮到极点。
作用力都是相互的,他带给老人的这一天,怕是比一针肾上腺激素还要刺激,可这老爷子真是那冷丫头的亲爹,淡淡的微笑平静到若不是眼睛里的光亮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听到他的话,只知道这标志性的季式冷淡在他张星野身上具有同样的功力:差点就不能呼吸。
未知,等待,这一天,鬼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却又哪能想到临到午夜,风尘仆仆,千里之遥赶回了他的萱。开门那一刹那,惊喜就没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心沉和惶恐,因为,她懒,懒到从不会主动表达什么,对他做什么,一旦有,那必须有个让她肯用力的结果,就比如,第一次说出她的名字:季节的季,萱草的萱,紧跟在后面就是: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这千里的路,夜半归来,希望的又是什么……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墨水痕迹,毫无感觉。低头,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再抬头,目光顿住,那扇窗,堂屋的窗怎么会让他的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难道说他真的为了这个小丫头已经毫无底线了么?看着那权威深重的黑暗,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而那扇小窗,同样的寂静,却是一眼就心慌。这熟悉的感觉早已习惯,她在身边的时候觉得拥有一切,一旦离开,就都归零。
她从来没有出尔反尔,从没有说过不算,却不妨碍一次又一次在他心里放只猫爪子,挠得难受。
太突然,他此行幻想到劫持,都不敢幻想这样的结果。
这如果不是梦,一定比梦更绝望。
手用力握了一下,僵直的手指磕响了骨节,握着手机,犹豫一秒:萱,睡了么?
发出去就后悔,可他没动,抱了手臂,看着角落里的小窗。
很快,手机一亮:嗯。
一个字,心头就一热:不睡行么?
刚发过去,手机就响了,张星野赶紧接起来。
“怎么了?”她问。
“我……睡不着。”
“很快天就亮了。”顿了一下,轻轻地:“啊?”
她声音很低,压在耳边,哄他。太不熟练了,生疏得张星野不由挑了下眉,紧紧握着手机,话筒里只剩气息声,很轻,很暖,舒服得定格好久……
“萱,”
“嗯,”
“我睡不着。”
大男人又一遍说睡不着,噗嗤,她轻轻地笑了。
电话毫无意外地挂掉,手机的亮光消失,依然热乎乎的,心莫名踏实了些,抬头,深深吸了口气,风凉,夜更难熬了……
张星野正要转身,忽然,不远处一声吱嘎声,门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双臂抱在胸前朝他跑来。
他赶忙迎去,十几步的距离,刚张开手臂,她就到了,一把搂进怀里,用力,紧紧的。
好像这才是第一次见,习惯了的冷风里习惯着胸前这不用力就感受不到一团柔软。张星野埋下头,她的味道远比她的呼吸重要,不说话的时候,她的温度可以让一切都化掉……
两臂叠着硌在他心口,贴着那冰凉的脸颊,季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睫在颤,不得不轻轻闭上。深夜的宁静和她的承诺,哪一个都不能让这男人安生,这么久来始终没变过的只有抱她的力气,即便,已经消瘦如此……
风越来越大了,可她一点都不冷,发丝飘飘的在他肩头。倦意袭来,软软的舒服,好想睡……
“萱,”
“……嗯,”
“萱……”
不知所谓地一声一声叫她,像曾经缠//绵时把持不住的喘//息,季萱睁开眼睛,轻轻咬在他耳边,“我们去西屋。”
“……不早了。”
“我不走。”
“那……”他蹙了下眉,嗫嚅道,“明天一早,季老……”
冷风里,款款白衬衣的男人担心着天亮的清白。季萱笑了,如果是曾经,这一笑就了之,再看一眼都多余,可现在,手臂抬不起来,唇轻轻蹭他,“那就在这儿。”
正要再闭上眼睛,又听他说,“冷吧?”
一点都不。可没等她吭声,人突然被放开,看他大步转回房中,拿了一条毯子出来,匆匆一瞬就又在眼前,忽然离去的怀抱还没有冷下来就被裹进厚实的毯子里。
发生得这么快,季萱有点懵,直到男人的气息喘在她耳边,她才发现原来刚才她错过了离开,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保护住了这个姿势。笑容在唇角边怎么都散不去,窝在他颈窝,季萱悄悄笑,这家伙就是这样,就算是个形式也要走得实实在在,这一夜,他是真的怕去睡……
深秋的夜,老城根儿的风,绕在他们周围,越绕就抱得越紧,也不知道这样能显得清白多少,只知道今晚她再不会有任何空隙独自一个人去想,去睡,去反悔……
“站着累么?”男人的声音压在喉中喃喃地,“要不要去那边椅子坐?”
暖暖和和地窝着,季萱摇摇头,毯子拿得急,他来来回回都只有衬衣,坐下,一定会冷。
就这么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两人像一株缠绕的盆栽,好在黑暗抹去了尴尬的形状,那窗后的眼睛便也在心里变得安静了,张星野低头轻轻揉着怀里的女孩,“你刚才怎么在季老的书房?”
“找这个。”
说着她从怀里托出个本子,看不出颜色,却认得出形状,是户口本。张星野怔了一下,抬手握住,已经捂热了,皮面的温度实实在在地在他手中,比手指上墨水的痕迹清晰又有分量。
“吴建在路上了么?”她问。
“……哦,是Tony。”
“嗯。”
本子被她重收回去,裹进怀里。
趴在胸口,安静像一只窝冬的猫。头发已经散下来,没了那只小卡子,温柔了许多,身上是那套轻薄的淡紫罗兰半袖睡衣裤,医院昏迷时他匆匆买了这套给她换上,那天手哆嗦,内裤都给她穿反了。高原已经要下雪了,怎么也不知道换?
她从来如此,要做什么,就去做,只是,这么单薄跑出来,夜半不开灯去老父亲的书房找户口本,这悄悄私奔的架势,跟刚才讨遗嘱的理直气壮实在差了很多。
张星野微微侧头,没有月光,地面上几只夜灯零星着一点光亮映着她的脸,身体再软,小脸也寒,此刻睫毛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不动,心疼,不说,也心疼。张星野蹙了眉,轻轻闭了眼睛……
她其实……哪来的坚硬?幼儿懵懂便失去了妈妈,看护她的阿姨又迅速嫁给了她的爸爸,三个大人的离去和背叛,小孩子的整个世界都塌了,惊愕,痛苦,恨,这些情绪她哪里分得清楚。就这样,拗着自己慢慢长大,继承了父母卓卓的才华也继承了他们双倍的孤独和冷漠。
她长大了,有过男人。不只一个。
比起没能早早碰到她,那险些就擦肩而过的后怕才是夜里让张星野最不能安眠之处。他嫉妒过她的男人,可那个人从来就不是顾辰,更不是心伟,而是那位所谓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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