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暮叶的质问,连湘却沉默了。她本并不打算将道满的野心一并说出,可是现在既然暮叶说出的事作为借口,那么她就只能……
“姐姐大人,你忘记了么?父亲大人大部分的咒术,施加封印,或者是降服式神,那些力量的都是来自蚕丝。”连湘想起自己躺在葛笼中时,被蚕丝包围在其中的感觉,“姐姐大人,父亲大人施法所用的蚕丝,都是来自何处呢?”她慢慢地说着,“葛笼是‘茧’,‘茧’由蚕丝包裹而成……”
“姐姐大人每转生一回,力量便会增强些许吧?蚕丝亦是一样的。”
看暮叶的表情,连湘知道她许是有些猜到了那个可怕的真相。为了让她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连湘又补上了一个名字,“是啊,父亲大人的宿敌,安倍晴明……”
暮叶的身体晃了晃,最后还是由于重心不稳瘫坐在地。披着的那件赤红色的小袿如同一朵灿烂的花,在她身后沾染着血迹的地面徐徐绽放。而萦绕在暮叶周身的那股鬼气,像是感觉到她此刻的心境一般,逐渐开始淡化。她再也找不出什么能够反驳这些话的借口。
连湘低着头看着暮叶。确认面临的危险暂时解除,她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
“真的是这样吗……”不知多久之后,暮叶喃喃着,“我只是,被利用了……”
“没关系的,姐姐大人……”连湘对着暮叶伸出了手,“还有我在。我是你唯一的妹妹。我会陪在你的身边的。”若现在是真正的浮月,一定会说出与她一模一样的对白。
暮叶痛苦地牵了牵嘴角,一颗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接着她抓握住连湘的手——即便这只手依然寒冷如冰——任由她将自己拉着站了起来。
“谢谢你……对不起,浮月。”依旧清澈的泪水无声地顺着暮叶的面颊滑落。此刻的她已然褪去了周身的戾气,面目恬淡一如浮月记忆中温柔的姐姐。
“不,姐姐大人,我也欠着你一句道歉,毕竟这一切的缘由,还是因为我……”
“好可惜啊!”连湘话音未落,不带一丝感情的,平直的童声在暮叶身后响起。
“真是太可惜了!”另一个相似童声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语。
“你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最后,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连湘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就在她们身后的那棵巨大的桑树,那可是桑树精的本体啊!
因此,这场戏演完,差不多该是落幕的时候了。
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暮叶的身后大力推了她一把。而刚刚平复心境的暮叶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她在推力的驱使下直接撞上眼前的连湘,与她一同从山崖上坠下。
风在耳畔呼啸着。掠过眼角的几抹颜色解暮叶那如同鲜血一般艳红的小袿衣角。连湘勉强地扬起了头。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回忆起了刚刚到达这个世界的时候,通过暮叶的眼睛看见的她坠落时的场景。
不过这一回高立在山崖之上的,不再是惊慌失措的浮月,而是身着艳红狩衣,嘴角噙着一模一样的得意笑容的桑树精双子。
她们拍着手,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又一次唱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这是连湘在堕入黑暗前,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
九怨8
连湘发现了一件对她而言可谓是不可思议的事。
此刻她依然站在神社中悬崖畔的那颗桑树之下。与方才的景象完全不同。现在天晴日朗。灿烂的阳光透过了郁郁葱葱的桑树叶之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阴影。淡淡几抹浮云飘于天际。民居一侧生着几丛紫红色的花菖蒲。倒是一派悠闲景象。
连湘四下打量了一番周围环境,最后透过民居的窗框瞥见一丛熟悉的红影。她轻笑一声,径直往民居的方向走去。
无声地推开了门,连湘踱入室内。面容清秀的少女正端坐在床边的矮桌后,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乌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衬着她那一身鲜红色的小袿,尤为绮丽。暖阳与花叶清晰地倒影在少女清澈的眼底,她着了迷一般贪恋地望着,面上渐渐生出几分向往之色。
“你来了?”难得听她不用开口是不带敬词,相较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当芦屋浮月偏过头望向连湘时,她还是难免表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这个反应还算在连湘的意料之中。她不以为意地低下头,正瞥见自己的白色T恤上夸张的卡通图案的笑脸。她没有穿江户时期的服饰,左手手背上的疤痕犹在,证明她现在是连湘——或者说,是以连湘的身份与浮月进行这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浮月很快移开了视线,身子微微躬下,温声道:“真是失礼了。”长时间地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就算是在现代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这个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对方是浮月,连湘认为自己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便单刀直入地问,“你都已经想起来了?”她指的是暮叶摔下山崖的事。在“害死亲生姐姐”这一极度的恐惧中,幼小的浮月选择将自己的那一段记忆彻底地封存,致使她与暮叶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深痕。
连湘的主动让浮月黯然地垂下眼睫,“是的。多亏了……小姐,我全部回想起来了。”她不知道连湘的名字,句子之间不由得断出一段刻意为她的姓名留下的空白。
“哦?是我的原因么?”连湘无奈地笑了笑,并不打算揭穿浮月所谓的客套。
“我还要感谢你,能代替我将那件事的真实情况告诉姐姐大人……”
“哪怕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要对我说出这些言不由衷的谢意么?”连湘打断了浮月的话,言辞间她的目光移向别处,眼底透出一股寡淡的冷意,“我为什么会选择你的身体,不就是为了多一分生的保证么……这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连湘用平直的音调叙述着此刻的情况:“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谁的意识消失了,那可就真的就死了……”
发现自己居然是原来的一身现代装的打扮后,连湘便有些猜测到了。现在的她,说不定是存在于浮月的内心世界中,眼前的这些景象,蓝天白云,花鸟草木,皆是浮月心中所想、所幻化而出的场景。
从高处摔下之后的濒死状态,让她与浮月的灵魂,平等地站在天平的两端。
“我是……知道的。”浮月垂下头,乌黑长发掩映下只露出半张素白的面容,“这一切的起因,归根结底都是我放开了抓在手中的藤蔓……假如我当时能够再勇敢一些,便不会……”她顿了顿,艰涩地说道,“所以就是将我这条性命再还给姐姐大人,我也……不会有怨的。”她恍惚着说完这么一席话,置于膝上的葱白十指紧紧地搅在一起。
只有其中一人消失,才能为另一人换取生还的可能。
“呵,”没想到,浮月的话居然让连湘轻轻地笑了起来,“自欺欺人这种事,我也算是在别人身上见到了一回。”她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话中所指的人就坐在自己三米内的地方,更不在意在听到她这“呢喃”之后,浮月愈发苍白的面色。
“您在说些什么,”浮月挣扎着道,“我完全不明白。”
“恩……?”连湘偏了偏头。她踏上台阶缓步走到浮月的面前,随后微微地弯下腰,硬是对上了她逃避闪躲的目光,“当我借助葛笼附身到你的身上的时候,受到我的记忆的影响,你应该是已经想起了当时的事情吧?”
浮月怯怯地抬起脸。连湘竟然在她的面上捕捉到了一丝茫然。
“再次躺入葛笼之中,是你因为愧疚,想自愿牺牲成为暮叶的饵料,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你却选择在还没有进行转生仪式的时点,让我从葛笼中醒了过来呢?”
她记得道满的手帐中曾经记录过,附身之人完全掌握被附的身体的控制的时间,与被附之体的意志力有关,而她苏醒的时间,恰恰是那样巧合的一个时刻:进入了葛笼,却未曾进行转生仪式。
“你在害怕……你也是在害怕着死亡的,对不对?”连湘抬手抚上浮月的脸颊。她的脸冰凉冰凉的,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就算理智告诉你这条命应该要还给暮叶,但你,又何尝不会有自己的私心呢?”
不过,连湘当然不会告诉浮月,她这种想要偿还的心理,本身就充斥着扭曲与病态。
浮月给连湘的回答,是连湘在指尖感触到的温热的液体。泪水从浮月干净漂亮的面容上划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小姐,若不是您这么坦白地说出来,我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般忤逆的念头。”她抽噎着,声音低沉近乎耳语。
“这不是你的错,”连湘收回手。她在浮月的面前不顾形象地盘腿坐下,口吻像是在哄骗着个稚龄的幼童,“自然也不是暮叶的错。”
因她这句话,浮月止住了哭泣,怔忪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