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浮月……”咲耶微微地喘息着,抬起眼时却瞥见沾在嫣红袍角的斑驳血迹,“这……你没事吧?!”咲耶震惊地望着连湘,目光不由得移到她身后的紧紧闭合的门上。
连湘背对咲耶而立,素白的指尖仍搭在门上。听到咲耶的声音,她仿佛不经意般转过视线,室内光线暗淡,她的半侧面颊被藏入长发的阴影中:“啊……是咲耶小姐。”
与此刻的连湘相比,咲耶的情况似乎更加糟糕。她面上半侧身子已经被血色浸染,杏黄色的狩衣几乎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衣袖袍子的边角还有些许烧焦的痕迹。看着咲耶这幅狼狈的样子,让连湘明白了什么。
“莫非……咲耶小姐你遇见了道戒先生?”连湘说话的速度极为缓慢,在句子之间需要极长的停顿,才能将后半句缓缓吐出。
“道戒师兄……”连湘的话勾起了咲耶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回忆,她不甘地垂下头去,即刻又向着连湘的方向靠近了两步,“总之,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快些离开这里……”说着,她想要来抓连湘的衣袖。谁知连湘身子一晃,轻巧地躲开了咲耶的手。
“咲耶小姐,”连湘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应该离开的人是你。”
“浮月,你?”咲耶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困惑。
语气用词上的差异,让她已经注意到了面前的人与她所认识的“浮月”有很大的不同,加之对方一直低垂着头,仿佛故意想要将面容藏在黑暗之中,更是加深了她的怀疑。因而她固执地立在原地,挡在了连湘唯一能离开的道路前。
“唉……”连湘叹息着,藏在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一边说着,她一边缓缓地抬起头,任由自己的面容暴露在房间唯二黯淡的光源中,“咲耶小姐你帮不上我的忙,还是请不要打扰我了,尽快逃离这里吧。”
一张苍白的,找不到任何生气的面容进入咲耶的视线。面颊上皮肤早已脱落,露出了溃烂的腐肉。黑色的血迹从腐肉疮疤滑出,印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在看清连湘的面容时,咲耶不禁恐惧地后退了几步,“浮、浮月……”
她的这幅样子,与从葛笼中爬出的道戒,一模一样。
“咲耶小姐,我说过了,快点离开吧……”为了控制嘴唇能够准确地发出每一个音节,连湘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声带的震动上。尽管如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地厉害。
连湘记得,九怨数次转生之间的时间间隔会逐渐缩短。只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第八次和第九次之间可以供她使用的时间,竟是如此地短暂。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继续操控这具行尸走肉。毕竟,她脑海中大部分的意识都在叫嚣着对血肉的渴望。
分明最好的“饵料”就在眼前,但是她……不可以!因为,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好在还能够感受到来自自己藏在袖中的两枚封魔钉的温度。它们滚烫得像两团火球,紧紧地熨帖着她开始腐烂的身体。或许很快,她就可以闻到自己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了……不,她很快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须……必须不能就这么结束!
连湘脚步虚浮地绕开了入陷入呆怔的咲耶——哪怕是两步路的距离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接着,她双手用力推开了书斋的大门,跌跌撞撞地沿着来时的道路走去。
不知何时,连湘又听到了熟悉的童谣声。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歌唱的声音只剩下了一个。但即便是如此,这股歌声还是如同锥子打入脑髓,强迫着唤起她想要吞噬的欲望。
“新筷备齐了……新筷备齐了……唐衣映在御帘上……鬼笼中有鼓之音……桑树果实制华褥……绢丝纺织纷乱魂……葛笼轻摇声渐去……复而又响起,不详之著……”
呵,她竟然在跟着那个阴冷调子,低声吟唱了起来。
胡乱地念着熟悉的词句,好像她所有的意识都快被这首歌谣吸引而去。
“新筷备齐了……新筷备齐了……暗夜照影似舞衣……月夜脚步轻盈起……鸟野边往神社路……一向去之不复返……濡鸦长发身侧垂……冷光映照下,不详之著……”
面前是长长的台阶,连湘迈着机械的步子一点一点往上行。逐渐地,视野开拓后,能够看见高处的天空。遥远的东方被温和的白光浸染,却又完美地与无边的黑夜衔接在一处。天……要亮了吗?这个漫长的夜晚终是要过去了吗?
她还能……支撑那么久吗?
连湘终于迈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她停住了脚步。目光从一侧的桑树移到了树边……紧靠在桑树边,竟是一只鲜红色的葛笼。那笼子的盖子被翻在一旁,只剩一人的桑树精正一边唱着歌,一边将什么庞大的血红色事物塞到葛笼中。
“新著备齐了……新著备齐了……桑蚕之茧染血红……身披九衣待新生……低低唱罢著染曲……袚串再唤纷乱魂……恰如梦飞散,不详之著……”
桑树精唱完最后一句,正好将那句尸首胡乱地推入了葛笼中。她的另一只手仍然固执地拉着她的姊妹,哪怕现在因为咲耶的一把火,她彻底变成了副枯萎干瘪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坏掉的,彻底失去作用的偶人,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任由她的同伴一路拖着同行。
“那么,你终于来了。”桑树精跳到一旁,伸手对她指了指葛笼。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相似的童音重复着一样的话语了。“已经全部为你准备好了……最后的,最后的‘茧’。”
模糊的视线清晰了起来。不如说那葛笼已经成为了她视线中唯一能看见的事物。连湘忽然明白了为何那被塞入葛笼的红影看起来如此眼熟,因那正是道满的尸首。
身子完全不受使唤。当那葛笼进入她的视野中时,它的存在便成为了她前进的唯一理由。
连湘跌跌撞撞地向着葛笼的方向走去。最后她步伐虚软地停在了葛笼边,双手撑着箱沿。她完全看不清箱子中究竟是什么,却能够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将她往笼箱中诱惑。好像进入其中,她就能抛弃一切尘世间的伤悲苦怨,拥有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最美的梦境。
桑树精的歌声又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却化为一股催促,蒙蔽着她仅剩不多的意识。
只要进去的话……一切都能够结束了!
可是……如果她就这么进去了的话,之前的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连湘身子一震,指甲死死地掐入葛笼边缘。她就这么站在笼边一动不动。
桑树精并不着急,继续幽幽地哼唱着歌。
突然,连湘动了。她猛地推开箱子,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倒退几步。然后她迅速地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封魔钉,狠狠地将其钉入了一旁桑树的树杆。在封魔钉触上手指的一瞬间,一串咒文从她口中缓缓念出。咒文声起,缠绕在她脑中的混沌意识,随之消散了几分。
“你……”桑树精意识到连湘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在钉子钉入树身的一刹那,从桑树精的口中滚出几个痛苦的喉音,她像是被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只能无力地在原地挣扎,却无法在向连湘靠近半步,“你……你……”至此,她依然死死的瞪着连湘,阴狠的怨毒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了面上。
封魔钉性属金。五行之中金克木。再加上转生八次积累的咒力,算是取得了那么点成效。
念完一串咒文,连湘手撑着树杆,用力地喘息着。光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好像快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她靠在树杆上休息了一阵,余光中瞥到了桑树精表情。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呵,现在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所以要记住,要好好记住啊!你现在可是被我,被你们当初选择的那个祭品,弄成这幅模样的啊!呵呵呵……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连湘取出第二根封魔钉,用力地将其扎入了树杆。
桑树精瘦小的身体抽搐着,她的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异常。
“喂,当初选择暮叶的时候,你们想到今天了吗?被自己的‘棋子’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呢?哈哈哈……”连湘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她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的树杆,恍惚之中眼前竟是出现了许多真实的幻觉。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她空茫的视野中漂浮过许多的人的影子,绚子、道凉、道戒、咲耶、暮叶、浮月……而最后的那个幻象,她竟然看见了自己。
她不高,身材也不纤细。圆圆的脸还有婴儿肥,带着一副黑框眼镜。齐肩发在室友的怂恿下被染成了栗色。她习惯穿着带着卡通图案的T恤衫和牛仔裤,若要出门定会背上她棕色的双肩包。不会化妆打扮,总是被妈妈说像个幼稚的中学生。左手背的中指位置有一个淡淡的疤痕,那是年幼时的一场意外留给她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然而下一刻,画面一转。她又一次被土田先生掐着脖子硬按入水中,无论她怎么挣扎,却都无法逃离死死抠在颈间的可怖禁锢。肺部中的空气越来越少,水流从她的口鼻疯狂灌入……一点一点,最后她累了,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不管她在心里叫喊了多少次她不想死,但最终,还是逃不过那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