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这般沉重的词汇从男孩口中吐出,无端多了几分压抑与凄凉。
不知名的情绪在她的体内占了上风。连湘抬手紧抓住衣襟,伴随男孩的哭泣声,她感到心口传来的痛苦即将要把她彻底淹没。“为什么?”她摇着头,想要逃避在她身体中肆虐的情感,挣扎着寻回自己的意志,“那是拓真和恶魔定下的契约,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这个无法终结的轮回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才是被无辜卷进事件中的人啊!
“而且……”连湘快步绕过男孩,停在法阵面前,“你想要解决的方法,这个方式不是近在眼前吗?只要把这个魔法阵擦掉的话,拓真与恶魔定下的契约就能够结束了……你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因为,因为,”男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道,“如果把这个法阵擦掉的话,你……会消失的,而妈妈,就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了……我们会一直困在这所房子里,成为缠绕着爸爸的永恒的梦魇啊!”言及此,男孩似是完全陷入了崩溃的状态中,最后几个音节几乎是失控地喊出声。
连湘脑中一团混乱。浩太的叙述完全是语无伦次的,他一会儿喊她“妈妈”,一会儿又用这个词指代着另一个人。
“我不明白……”她极力克制着想要将男孩抱入怀中好生安慰的冲动,咬着牙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诱骗我到那个异空间中,给我看到写着我的名字的墓碑,还有那个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强硬的态度暂时中止了男孩的哭泣。他放下掩面的双手——指缝间全是流淌的血红,肩膀一抽一抽的,偏过头。即便是丢失了眼睛,连湘还是能感受到,有一股哀伤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因为你就是我的妈妈……是爸爸的妻子啊……”
浩太机械地呢喃着。
“不许说谎!”连湘高声打断了她,“你的妈妈的名字是实花!她同样是在这所房子中徘徊的幽灵,她刚刚还在房子里追我,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男孩仰起脸,那一瞬连湘仿佛在他空白的面容上看到了一弯凄楚的笑容。
“既然同样都是灵魂,为什么我就能平静地和你对话呢?”
是啊……当初她在看实况的过程中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疑惑。妻子与儿子,同样是恶魔玩弄的对象,为何儿子还能够保持清醒的理智,而妻子丧失了一切的意识,甚至在某一个BE中亲手杀了最爱的丈夫拓真呢?
“呵……”
在男孩低低的笑声中,连湘却陷入了无边的恐慌。一霎间,她想要阻止浩太将他所知道的真相说出口,因为她有预感,一旦她知道了这个真相,有些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可现实却是,她的身子沉如千斤,连抬起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连湘听到浩太说:“因为我妈妈的理智,被恶魔A从灵魂中给分裂了。”
“那个断片被恶魔A带走,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中,放入了一个在那个时刻恰巧溺水身亡的小女孩的身体里。”
“你分明,就是我的妈妈啊,”小男孩走上前,伸出手臂抱住了她。连湘则一动不动地站着,不顾他满手鲜血,任由其亲昵地拥抱,“你承载了我的妈妈的性格意识,是她灵魂中理智的那一部分。所以,你就是她。”
“你不是连湘,那个倒霉的小女孩才是。”
“所以,只要你回到妈妈剩余的灵魂中的话,妈妈就会清醒过来了……她不会再袭击爸爸,而是把恶魔的阴谋都告诉他,爸爸在知道一切的真相,契约就能结束,爸爸他也不用在受到那样的折磨了。”浩太抱着她,将脑袋埋在她的怀中。
“这才是拯救他们,结束这个轮回的唯一的办法。”
浩太寥寥数语。但这个冲击对连湘而言太过可怕。
她是灵魂的残片……她是‘实花’的理智?
“回到‘她’的身边,那我会怎么样呢?”她无意识地轻声问道。
“真正的、清醒的妈妈,就会回来了。”浩太仰起头。刘海遮挡的面容下并没有生着任何的五官,但连湘还是感觉到了,男孩藏在表情中的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激动的情绪。
但她却完全相反。一颗心深深地沉了下去,直至沉没于黑暗不见五指的深渊底部。
啊……是啊,真正的、清醒的“实花”会回来,那么意味着曾经身为“连湘”的一部分,就彻底消失于时空之中了吧……?
操1
连湘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很柔软很舒适的床上。
她闭着眼睛,想假装自己根本就没有醒来过。她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地奢望着,自己一睁开眼,会发现她依然坐在颠簸的大巴上,什么灵魂,什么恶魔,都是她在一个盹儿的时间内给自己制造出的一些无厘头的幻想。
可即便她不想去看,那些零碎的画面还是清晰地映在她的眼前。
她看到一袭白衣的实花张开双臂,不再结巴后的她终于能够吐字清晰地表达分离的魂魄再度相遇之后的欣喜与彼此之间无法违抗的互相吸引;她看到淹没在飘雪之中的刻着她的名字的墓碑——或许现在已经不能称为是她的名字了——年仅三岁的小女孩立在墓碑前,漂亮的黑色眸子中却满是憎恶与绝望,她不断地低喃着,诅咒着这个夺去她的人生的异世幽魂;最后她看到了浩太,小男孩空白的面容上出现了被重新组合的陌生的五官,他张开鲜艳红靡的嘴唇,轻声吐出一句话。
“为了让诅咒结束,请你,彻底地消失吧……”
连湘猛得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她根本顾不得观察周围的环境,仅仅是看到一扇门就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推开。
快步穿过狭长的走廊,她粗暴地推开了走廊一侧标示着女厕所的门。
入门后,连湘迎面所见就是洗手台上方一排被擦拭得极为干净的长方形水银镜子。
可在镜子中,她没有看到自己的脸。她看到的是一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少女。在她干净剔透蓝紫色眼眸中,却只有迷茫与空洞。
轮回仍然在继续。她挣不脱,也逃不了这该死的命运。
连湘怔怔地与镜中人对视着,直到她将这张早已抛入记忆缝隙的脸又一次刻入脑中,这才松了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的力道,转了个身背对着洗手台直接坐了下来。
顶上的白炽灯无缘无故地开始闪烁,在光芒交替明灭间,连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双目无神地盯着她身前不远处的一小片地砖。
一切都是假的。不单是她这个“人”的存在,还包括她以“连湘”这个姓名生活的十八年的时光,都无法称得上是一场真实。
这场游戏中最为盛大的虚假和欺骗,居然来自她自己。
她的诞生就是为了那一刻,自以为是地回到恶魔的法阵前,听着几近歇斯底里的浩太说出真相,而后做出选择……继续轮回,或是返回实花身边。若她选择前者,那在相似的别离后,依旧会回到衔尾蛇首尾相接之处,在重逢后回答不知做出几次的同样的选择题;若她选择第二个答案,那将意味着“她”的存在将彻底消失,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她曾残留于世间的痕迹,都会被消抹得一干二净。
连湘呢?真正的连湘在三岁时就死了呀。她的魂魄埋葬于那条淹没在芦苇丛中的溪流底部。当稚嫩的孩童挣扎着爬上延沿岸的那一刻,容器中早就被装入了他人的魂魄。
实花呢?她的躯体沉睡在不知何处,就算重新拥有了“意识”,她依旧会被拓真与恶魔之间的契约所束缚,挣扎着寻找一个能够解放家人的方法。
那,“她”呢?她是谁……她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的,又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如同被贵族丢入斗兽场的奴隶,用痛苦的哭号换来衣香鬓影处的阵阵掌声与欢呼。
连湘低低地笑了起来。偏生那笑声阴沉沙哑,比落泪时狼狈的干嚎更难听几分。
眼眶干涩涨痛,偏偏她却连哭泣发泄的欲望都没有。
她自己也想知道,她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冲击的现实。或许是在了解真相后逐渐找回了本就身为“理智”的对情感的控制能力,她现在居然能够以置身事外的态度设想着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连湘发呆之际,女厕所的门又一次被粗鲁地推开了。一对穿着高中生校服的男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探头探脑了一阵,在确定后方的危险并没有追来后不约而同的放松下来,而后两人回头,正撞上坐在洗手台前的连湘。
女孩子不经吓,一声尖叫几乎就要从她口中冲出。“嘘!”好在少年的反应比较快,他及时用手掩上少女的嘴,挡住了她险些脱口而出的声音。
坐在女厕所洗手台前的少女身着的是和两人统一款式的校服。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前,狼狈却完全无法遮掩她如人偶那般精致美好的五官。
在确认她与学校中肆虐的怪物并非同类后,那名样貌还算得上帅气的男孩子主动走在她面前蹲下,与她的视线保持齐平的位置,问:“喂,你是谁?哪个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