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何对小姑娘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但她并不领情。萧楚何毕竟是王爷,丞相府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总不能每次都婉拒,因此小姑娘也偶尔见他几次。
今日,萧楚何又邀她来王府弈棋。
琴棋书画,顾盼对琴、书、画一窍不通,对棋倒还通晓几分。她幼时琴棋书画都学了一遍,独独对棋情有独钟,只因觉得下棋好玩罢了。因着对弈时赢过对方的胜负欲,顾盼误打误撞学有小成。
顾盼幼时也常与晏初对弈,只是小姑娘下棋时总是反悔,一颗棋子游移不定,好不容易放下了也要千方百计的拿回来。晏初任由她闹,每回都让着小姑娘。后来被顾丞相教训了几次,顾盼才慢慢改掉了悔棋的毛病。
顾盼被仆人带着进了门,穿过假山与拱门,远远的便看见了萧楚何。
朱红色的回廊里,萧楚何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宛如浓烈的朱砂里一滴显眼的墨痕。他似乎感应到了顾盼的视线,抬头瞧了过来。
相距稍远,萧楚何看不清她的面容。飘飘渺渺的,如隔雾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仆人见顾盼停了脚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动作,只好更加恭敬地弯腰:“顾小姐,这边请,王爷还等着您呢。”
顾盼提步,最后顺着萧楚何的视线落座在他的眼前。她神情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就摆明了疏离的态度。
小姑娘例行寒暄客套:“王爷近来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虽不喜二人如此疏离,但还是答道:“近来不好,遇到了很多了烦心事。”
顾盼被萧楚何的回答噎了一下。她只是随口和他客套罢了,这王爷还真是实诚,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顾盼没什么办法,只好顺着萧楚何的话茬问道:“王爷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还未开口,顾盼又自顾自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忧心之事,哪里轮得到民女发问,是民女僭越了。”
萧楚何一耳朵便听了出来,小姑娘这是不愿听他聊家常随口胡诌的借口。萧楚何偏偏不随她的愿,沉声道:“盼盼在东瀛山上救了我的命,便是我此生的恩人,与我有着深情厚谊,怎么能算僭越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小姑娘故意隔应他:“民女身份低微,怎么有资格听王爷的私事。”
“盼盼莫不是说笑了,顾丞相的小女儿若还身份低微,那这世上还有几个身份高贵之人?况且盼盼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比我这个王爷还要高贵几分。”
顾盼暗暗攥紧了拳头。三句话不离救命之恩,萧楚何是铁了心和她扯上关系。
但顾盼也铁了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您是王爷,民女只是小小一介草民,礼不可废,怎可恣意妄为。”
“恣意妄为?”萧楚何挑挑眉,“当初我崴了脚,你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山路,还不够恣意妄为吗?”
“彼时民女不知是王爷,若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不愿再和顾盼继续推诿,萧楚何低声开口:“我近几日心烦之事,自然是有个小姑娘整日躲着我,今日好不容易才把她请进府。”
显然,萧楚何口中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萧楚何拐弯抹角地说,小姑娘也拐弯抹角地回:“整日躲着王爷,自然是因为不想看见王爷,见到王爷就头痛心烦。”
萧楚何:“……”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萧楚何听罢也不恼,厚着脸皮道:“小姑娘见了我就头疼心烦,可我见了那小姑娘,心里却欢喜得很。”
这话着实有些轻佻了,顾盼暗暗拧紧了眉,掩下心中不耐,脆声道:“王爷不是要下棋么,开始吧。”
听见小姑娘出声催促,萧楚何不紧不慢道:“谁执黑子谁执白子尚未定好,何必如此着急。”
小姑娘摸出一枚白子一枚黑子,手背到背后捣鼓了半晌,而后手指握成拳伸到萧楚何面前:“手心里一个是白子,一个是黑子,你猜中哪个便用哪个,如何?”
萧楚何佯装忖度了半晌,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小姑娘的右手:“我选这个。”
折扇的扇骨轻轻划过小姑娘的手指,萧楚何倒像是自己的手碰到了她一般,猛的缩回折扇。
顾盼并未察觉到萧楚何异样的神色,待要伸展手指,却被萧楚何制止:“我猜是黑子。”
顾盼摊开手心,果然是黑子。
萧楚何笑吟吟道:“猜中了可有什么奖励?”
顾盼把黑子塞进萧楚何手中:“那王爷用黑子,民女用白子。”
萧楚何不紧不慢道:“今日你一身白衣,我一身黑衣,你用白子,我用黑子,倒是正好与这黑白棋子相配。”
下棋就下棋,废话还真多。顾盼暗道他油嘴滑舌,面上不显,淡淡道:“王爷,再不下棋,您手边的茶都要凉了。”
听出小姑娘的不耐与催促,萧楚何稍显清瘦的手指执起那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咚。
琉璃制的黑色棋子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棋路如人,萧楚何好胜,棋下的也是锋芒毕露。
顾盼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在胡思乱想,心思不曾分给棋盘半分。萧楚何的黑子一步一步蚕食她的腹地,你来我往之间带着几分杀意,不过几个回合,顾盼所执的白子已落了下风。
萧楚何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思虑更重地拧紧了眉,瞧着顾盼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枚黑色棋子在他指尖翻转。
见萧楚何棋艺精湛,顾盼也来了兴致,不再如方才那般心不在焉。
萧楚何单手转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只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将这枚黑子定在了白子腹地中央,彻底截断了白子的生路。
顾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咬着唇似是在认真忖度下一步。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盼盼,这一局,你还要继续下吗?”
顾盼点头:“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然要继续了。”
顾盼思索了许久也不见她落子,萧楚何淡淡道:“反正都是要输的,下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白子再怎么下,也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棋盘之上棋子为证,顾盼的白子已是一片颓势,但仍信誓旦旦反驳道:“谁生谁死还未定局,王爷怎知我一定会输?”
顾盼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她这个人,意气风发,无畏一切。终于被她找到了起死回生的契机,萧楚何看着她在棋盘上艰难破开黑子的围追堵截,走出一条白色小路。
萧楚何穷追不舍,又落下一子,堵住小姑娘的去路:“还不认输吗?”
小姑娘摇摇头,神色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客气疏离,语气里藏了十分要强的胜负欲:“不认。”
萧楚何闻言也不恼,反而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少时也曾与太子对弈,每每都要暗暗让着太子,不敢在太子面前暴露野心。也曾与些文人墨客下棋,也都些束手束脚不敢得罪他的凡人。思及此,萧楚何心底暗暗叹口气。这么多年,与旁人下棋,都不如和一个小姑娘下棋来的自在。
但白子早已落了下风,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翻身的。萧楚何手中的黑子已经被捏的通体温热,心思却不在棋盘上。
虽说顾盼从未对二人的相处开口说些什么,可每次都觉得顾盼离得更远了一些。顾盼不怎么和他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其是得知他是当今六王爷之后,对他更是始终抱着一丝戒备与警惕。
他察觉到顾盼的疏离,今日忍不住就想彻底弄个明白:“总觉得……你如今对我实在太客气了些,不如在东瀛山上那段时日真心。”
“殿下贵为王爷,民女岂敢高攀,自当对王爷客气一些。”
萧楚何心神一乱,黑子落在了无关大局的边角。
“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
顾盼避而不答:“王爷这一步下错了。”
他一开始便骗了她,也实属情非得已。他知道自己王爷的身份瞒不久,可当真暴露在小姑娘面前时,王爷这个尊贵的身份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得意。王爷的身份谁不觉得霸气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风光,甚至想带着无措逃走。
他这个王爷,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他大概也......没那么顺心。
萧楚何的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必对我如此客套。”
顾盼不答话,思索半晌便落下手中白子。是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惊起滔天波澜。
一步错,步步错。萧楚何方才只走错了一步,却给了小姑娘可趁之机,冲破黑子的包围圈死而复生。黑子再拦,已经拦不住了。
这一局,黑子必败。见胜负已成定局,萧楚何端起一杯热茶,茶杯中升腾的渺渺烟气朦胧了他的神色,叫人愈发看不清晰。他垂眸不语,眼神盯着落在罐盖里打转的黑子。
明明是萧楚何必死之局,可顾盼并未落子。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为何不下?”
“方才那最关键的一步,分明是因为你下错了,我才能得此良机。这一局,算不得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