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他终于成了拉人告状的孩子:“那个月工资都没给我!我连着干了十八天!也没算到这个钱里面!”
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后,整个胸腔都通畅了,整屋子的人都静静听着他的控诉,表情各异。贺间感觉有点丢人,正有些懊恼,听到常湘温和的声音。
“对嘛,说出来就对了嘛。以后想说什么就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
他顿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倔强补充了一句:“...不是在找借口,那六万块我不会赖账,一定会想办法还的。”
獭爷笑了笑,对缩在一旁的主管道:“这么解决?”
主管忙说道:“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六万块钱你还上就行。要是愿意还可以回来继续干,我找人给你把那个月工资清了。我送二位出去。”
贺间没想到这件事可以解决得这样顺利,他不明白这个主管变脸为什么这么快,本能觉得,如果不是常湘在这里,自己要面对的绝对不会是这些。
“谁说我们要走了!”常湘直接走向主管。
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举手投足之间都让别人的目光围着她打转,不知道又要有什么危险发言。贺间提着一口气,听常湘说道:“说六万就六万?没个账单?”
她这是,要讲价?这也能讲价?贺间觉得这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范围。但獭爷偏偏还就配合她,吩咐道:“拿账单过来。”
贺间扯了扯常湘的衣角,小声道:“算了吧。”
“没事。”常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在取账单的空档,獭爷忽略了一旁的主管,主动伸手招呼常湘:“你是他什么人呀?他姐姐?”
“我是他班主任。”常湘毫不客气直接坐到了獭爷身旁,拿起茶桌上的茶壶就开始沏茶。
贺间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那是谁啊!那是獭爷!几十年前是爪牙锋利的老虎,现在是精明的鹰,在整个昌州市最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之一,谁不恭恭敬敬喊一句尊称。常湘就这么自然地坐在他旁边,态度和对待一位普通的退休老大爷时无二。
獭爷觉得她挺有趣的,看着她一顿操作,直到常湘把沏好的茶恭恭敬敬递给了自己,她脸上写满了乖巧,好像刚才嚣张的是别人。
“您喝茶。城南城北,我也只敢在您这胡来,仗着的是您看人准,心里什么都明白。”
胡闹一通又开始恭维,但獭爷还真就吃这一套,伸手把茶接了过来。二人聊了几句,常湘的嘴突然变甜了,又不是油腻的谄媚,每一句都让人觉得并非刻意恭维,而是真的就是这样所想。
这时候拿账单的人才姗姗来迟,常湘接清单,手指着价格最高的五瓶酒:“这俄罗斯星钻标的总进价竟然是一万块钱,我看实际价格至少要抹两个零吧?原因大家都懂,用我来说吗?”
“你别瞎说啊!”主管吓得脸都白了:“我家可不卖假酒的!”
“獭爷不卖假酒,但他手底下的人卖啊。有人拿真酒的钱买假酒不是很正常吗?真酒标签上有小行烫金的图案,假的没有,要查查瓶底编号吗?”常湘咄咄逼人:“再查查放高利率贷款的账户,最近有多少业务和这酒吧有关,是不是谁搞出来的,谁心里没点数吗?”
常湘把清单一甩,直接扔到主管怀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獭爷二十年来行得正,才打下的基业,现在也处处小心,你们怎么就不知道耳濡目染四个字怎么写呢?獭爷,钱我们就不还了,工资也不要了,您清理门户吧。我带我弟弟走了,这次来得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点土特产。”
贺间一直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明白了一个“钱我们就不还了”。他呆愣愣看着常湘,只觉得她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无比帅气。
就这么不还了?这就不还了吗?
欠了钱还能不还的吗?
贺间难以置信,但獭爷还真的微笑对她颔首。常湘拉着他就走,贺间被扯着胳膊,在走出房间的最后一秒微微侧头,只看到对着他趾高气扬的主管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跪在地上,不断祈求着什么,然后包间的门被重重关上,再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被常湘一口气从那个包厢拽到了外面,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耳边也没有了嘈杂的音乐,取而代之的是绿化带里的蛐蛐叫声,一切让他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折磨了他很久的梦魇,就这么轻轻松松灰飞烟灭了。贺间站在胡桃夹子的门口,仰头看着月亮,这月亮缺了一个角就要圆满,每一寸光芒都格外透彻。
他还沉浸在月亮里,余光突然瞄到了一堆豪车中一个极其突兀的存在。
谁把小三轮停这了!而且这个小三轮,怎么如此眼熟?
“走了!”常湘从门口的侍者手里接过钥匙,把大铁锁打开,把三轮推上了马路:“看什么呢?你来蹬啊!自己家三轮车不认得了吗?”
“啊?”
贺间稀里糊涂坐上了座椅开始蹬车,常湘轻轻一跃,坐到了三轮的斗里。
他听到马路上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大多是“你看你看那两个人”“拍抖音呢吧?”“街头艺术?”,甚至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贺间的肋骨瞬间就不疼了,脚下蹬得十分起劲儿,一心要逃离尴尬。
九月的夜晚不算热也不算冷,就是刚刚好,让人无比舒适。贺间把脚蹬蹬成了风火轮,头发被风拨弄着,他很久都没感到这样轻松了。
等终于逃离了喧嚣,在只有路灯闪烁的小路上,贺间放缓了自己的速度,轻咳一声,但没有人应答。他回头看向身后,却发现坐在斗里的常湘已经侧着头睡着了。此时刚好还吧唧了两下嘴,一点都不像刚不久在酒吧里闹海的哪吒样。
贺间把车停了下来,从路边的超市买了一瓶最贵的酸奶,悄悄塞到了常湘的怀里。这时常湘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她很自然打开手里的酸奶,扬脖喝了下去。
他心里想了无数句话,但是哪句都不是很合适。他想问“为什么要帮我”、“怎么猜到酒是假的”或者“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无穷无尽的问题不知道应该这么开口,眼看着常湘就要喝完了酸奶重新闭上眼睛,鬼神神差脱口而出的是:“那个副班长还是算了吧,我真的当不...”
他话刚说到一半,常湘把酸奶一饮而尽,抬手将盒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沮丧地小声嘟嘟囔囔:“哎呀,上班真的好烦啊。数学那么难,顶头上司又是个猥琐大叔,朝七晚六,过几天晚自习开了要在学校待到九点才能下班。本来以为能有个周末,结果教导主任又告诉我周六需要组织自愿学习小组,每个班至少五个人,不够又要扣我工资,我去哪凑够五个人啊,真不想干了!”
她这一顿行云流水的抱怨,让贺间开不了口。他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一脸丧气的常湘,犹豫问道:“这么难的吗?”
“超难的呀!第一次当班主任,以为自己不讨人厌,结果发现一个班级那么多人,都没有人喜欢我的,都超想让我走的。又被讨厌,又要被扣工资,干不下去了呀。”常湘双手合十,闭眼认真祈祷了两秒钟,然后盯着贺间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要是班里能有一个内鬼就好了。”
第八章
贺间把常湘送回家,把三轮车骑回到摊位旁锁好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
他看到屋子里的灯还没有熄灭,掏出钥匙捅了几下,还没等转动,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怎么才回来呀?”老人强打起精神等着他回来。
“去上自习了。”贺间把书包挂在柜子旁,挽起袖子走进厨房:“蔬菜串好了吗?”
“你休息吧,不用你干这个。”老人把他从厨房拽了出来:“我今天见到你新班主任了。”
贺间的手一僵,又听他奶奶说道:“我还给她看了你那些奖状。”
贺间想起那些自制奖状觉得脸有点烫,手指无意识焦灼地搓动着:“那——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很优秀,能考一个好的大学。”老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票票塞到了贺间的上衣口袋中:“你这个老师年纪轻轻的,心思还挺重的。我都说了那些炸串请她吃,结果她走以后我才看到抹布底下压了钱。就算要给,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贺间垂眼,把老人哄去睡觉了,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踩在凳子上开始翻找从初中以来积攒的数学课本。那些课本大多数都是半新的,他通通装到书包里,然后熄灯。
黑暗中,他想起初中的时候偶然看过一个小绘本。故事很简短,也没那么有趣。现在依稀能记得的唯一情节是,一只狐狸对一个王子说,你把我驯服了。
贺间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下,盯着天花板。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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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习一般是补作业和补觉的时间,但在八班并不存在补作业这回事,混日子已经成了老师和学生之间心照不宣的誓言。
沉迷于纸牌游戏的少年们穿着改良过的校服,一边抓着扑克牌一边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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