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佛像,“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句惜春的判词不由得涌向落春的脑海。落春起身走了过去,盯着佛像看了半晌,又走到惜春身边,看到她正在抄写的是《往生经》,心中又是一惊。等惜春写下最后一笔,落春指着供在屋中央的佛像,迫不及待的问道:“四姐姐,你怎么信起这个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供起这个东西来的?”
惜春等纸上的墨迹晾干,将抄好的经叠放在一起,扫了一眼落春指着的佛像,不以为意的说道:“前几天水月庵里的师傅帮我请的。你知道弥勒佛代表着什么吗?这是‘未来佛’,所谓的未来是来世的意思。家里老太太和太太都信佛,我信这个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其实我供奉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希望下辈子能投给好胎,最起码是个干净的地方。”后面一句话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落春听了之后一阵沉默,半晌才道:“何必呢,人这会都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不管怎么说,就算她的品行有被诟病的地方,你们要好的那几年,她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待你……”
“我已经放下了。”惜春粗暴的打断落春,一瘸一拐的走到塌边坐下,说道:“正如六妹妹你所言,人死万事皆空,如今她都已经死了,我还和她计较什么,更何况我们到底有着几年的情分。”指着放在书案上的抄得《往生经》说道:“这就是我给她抄的,回头等她出殡的时候烧给她,能帮着赎一赎她的罪孽,从而能早点投胎。”目光落到自己伤了的腿脚上面,冷笑道:“不管六妹妹你信不信,这伤并不是我不想去参加她的葬礼而故意摔的,确实是我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慌乱中弄伤的,但是这会儿我反倒非常庆幸有这个伤,让我不用去那边,因为我丢不起那个人。”
惜春两眼含泪,愤慨的叹道:“《礼记》上说‘创钜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我虽没有过去,但是我对那边的情形也不是一无所知。蓉儿媳妇死了,不见蓉儿有多少悲痛,我的好大哥可是哀毁骨立,连拐杖都柱上了,‘可不就是苴杖’了。一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知道的是死了儿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老婆或者母亲呢!葬礼恣意奢华,我虽没亲眼看见,不过也听说了,为了葬礼好看,大哥不仅给蓉儿捐了个前程,还将薛家存着的原来义忠亲王的寿材拿来给她用。不吝钱财,只要好看,就是当年我母亲过世,葬礼排场都远逊此番。打量着人都是傻子呢,就算不知道的,看到这般架势,心里恐怕也免不了嘀咕,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经不住人家的讲究,所以真要感谢这伤,能让我躲在这边。”
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蓉儿媳妇死了,不管是怨,是恨,还是怒,或是爱……我对她的所有情感,都已经随着她的死亡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可是这不代表着这事就此完结,因为还有人在,而且他们也是我最亲的人,我,我……”颤抖着嘴唇,惜春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说了一句“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希望保得住我自己就够了。”
居丧尽哀,形毁骨立,扶而能起,杖而能行,是这个时代普遍的伦理要求,被认为是孝心的体现。但是宁国府死的是秦可卿,是小辈,作为公公贾珍的表现确实是过了,而且他根本不加掩饰,来吊丧的都不是傻瓜,何况,就贾珍和贾蓉的表现,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有蹊跷来了。对宁国府的名声为什么那么臭,落了个“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还算干净”的名声,落春终于明白了一点,除了下人大嘴巴之外,当主子的作死也是一个原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对惜春心情,落春还是能理解几分的,这种情况下,她无言以对。
在惜春这里又坐了一会儿,和她说了些空话,落春就告辞而去。出了惜春屋子,迎面看到迎春披着个青缎披风,脸色惨白,眼中珠泪滚滚,在司棋和绣橘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本来落春想迎上去的,但是看到迎春的身形被偌大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风中还飘来司棋断断续续的安慰声,里面提到了凤姐,还有什么会给她一个交代之类的言语,她心念一动,躲在廊柱后面,等迎春主仆三人过去之后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看着她们三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当天晚上,落春就收到消息,迎春病了,之后,在秦可卿的丧礼上,迎春再也没有出现。
想到当时她听到的只言片语,落春觉得迎春这病应该另有内情,果不其然,受贾珍所托,帮着料理东府内宅事务的凤姐在百忙中对迎春的病情关切的很,嘘寒问暖,请医问药,无不亲自过问。对凤姐对迎春态度的一反常态,落春没有心情去探究,也不想去探究,如果能说,相信,邢夫人早就告诉她了,既然邢夫人闭口不谈,说明这事属于不可提及。在这个府里住久了,落春知道,这府里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事,揭开之后就是伤疤,都是血泪!何况,有些事,清楚又如何,只会凸显自己的无能,除了会让心情变得更加不好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想让自己想太多,落春拿着在银楼里定做的首饰向邢夫人献宝,举着一个银镯子对她说道:“母亲,你看,这个镯子中间是空的,但是拿在手里跟正常的镯子重量一样,根本感觉不到这中间有中空的暗格,而且不知道操作的人根本找不到那暗格,链扣紧密严实,戴在手上不容易脱落……”
“这东西倒是挺有趣的。”邢夫人从落春手里将镯子拿到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说道:“这好像不是我们府里工匠的手艺,是外面银楼打制?”落春点点头,说道:“是的,是我专门让外面银楼打造的。母亲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花钱到外面银楼打造这个有什么用呢?”邢夫人纳闷的问道:“之所以打成中空的,要么是嫌太重了,要么是装阔,我的头面里头也有这样的,可是你这个是银的,本来就不算贵重,而且又因为不想让人看出里面是中空的,所以掺杂了不少其他金属,份量应该还不少,这样的话就更不值钱了。那做成中空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藏东西呀。”落春用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竟然连这都想不到的目光看着邢夫人,用卖弄的语气说道:“这个里面可以藏银票,房契和地契,即隐秘又不容易让人发现。有了这个能收纳东西的首饰,就算有什么万一,也能有个退路,好吧?”
☆、第74章
落春在邢夫人处吃点心,往嘴里放了一块五仁糯米球,拿起一块奶酥饼递给邢夫人,两人吃得正香,厨下送来一盅虫草花黄精炖鹌鹑。锦屏把汤接了过来,放到落春面前。落春便就着桌子喝了一口,然后张着嘴巴,手不住的在嘴边扇着风,大叫道:啊,好烫,好烫!”
邢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道:“至于的吗?虽然因为蓉儿媳妇的事这段日子不怎么见荤腥,但也不至于馋成这样呀。”落春拿起汤羹,在汤碗里慢慢的搅动着,面对邢夫人的取笑,答道:“咱们家厨子的手艺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怕炒个青菜,都恨不得用十几只鸡来配它,让他们来做素席,你不觉得太难为他们了吗?”
“手艺应该没有差到那个地步吧?”邢夫人对落春的话表示怀疑:“你二婶可是每个月都有几天要吃斋的,他们要是做的不好,哪里轮得到你来嫌弃。”早就被王夫人给打发了。
落春撇撇嘴说道:“做的豆腐面筋倒是挺拿手的,我估计每个月二婶吃斋的那两天就吃这几样,除此之外,不值一提。但是就算豆腐和面筋再好吃,像二婶一样,中间隔断日子偶尔吃吃还无妨,天天吃的话,再好吃的东西也都吃腻了。”
“那边府里厨子做素菜的手艺倒是不错,你既然嫌弃家里做的不好吃,就留在东府里吃了饭再回来,偏你不肯,所以你这是自讨苦吃,活该。”邢夫人伸手点了一下落春的额头,嗔道。
提起东府,落春就觉得心塞,她叹了口气说道:“敬大伯出家作了道士,是要吃素的,府里的厨子做素菜的手艺不好怎么行。据说我们府里厨子这两手还是从东府里学的呢。”顿了一下,“虽然那边的厨子手艺不错,但是府里乱糟糟的,满府的烟火气,呛得人脑瓜仁疼,而且哭声、念经声、木鱼声……震天,再加上满眼的白,出来进去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脸,一脸哀伤的模样,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呀?就算是给我吃龙肝凤髓,我都吃不出滋味来,所以还是回来吧。虽然回来东西做的不怎么好吃,但是至少我心情没那么郁闷,而且能吃出滋味来。”
听了落春的话,邢夫人忍不住摇头笑道:“偏你事多,你这个孩子也是够挑剔的……”双喜从外面进来打断她的话,回禀道:“太太,姑太太身边的白嬷嬷来拜见太太。”邢夫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从扬州回来人了?这个白嬷嬷是贾敏的陪房,是贾敏身边最得用的人,只是她来见她做什么?是代表贾敏的吗?……邢夫人心中纳闷,想不通缘由,但是面上不露声色,说道:“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