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次见到邢德全,落春才发现,不过短短几个月,他的变化真的很大,虽然还没到脱胎换骨的境地,但是至少人看上去不像第一次见面那么浮躁了。人变黑了,变瘦了,而且长高了,言行也比以前有条理多了,最重要的是眼神,不像以前那么飘,有了坚毅在里面。待邢夫人的态度也不像以前,明明两人在骨血上是亲人,却展示出一种陌生的距离感,热络多了,而且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不过邢德全在看到落春这个外甥女的时候眼神闪了一下,看见落春对他笑,身体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一下。看来,第一次见面时,落春“彪悍”的命人将他直接送往书院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吓到他了。
那边邢夫人拉着邢德全问个不停,落春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干脆起身向外。因为喜爱看房子时那套三进院墙边的那一架蔷薇,所以在买下这所房子后,落春命人也在宅子里种了一架蔷薇,但是种好后,她却一直没有过来欣赏,因此这会她往墙边走了过去,结果发现蔷薇已经被铲掉了,变成了眼前看到的葫芦、胡瓜和豆角。看到这迥异的画风,落春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能做出此决定的除了邢三姨之外不作第二人之想。
“你们总说大姐这些年在荣国府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我看她过得还是很惬意的嘛,而且明显长进不少。这才多长时间,全哥全然忘记了当年大姐卷走邢家所有财产的事情,就这么被大姐笼络过去了。手段真是高明,实在令人佩服。”邢三姨出现在落春的身后,语带嫉意的说道。
落春回望了邢三姨一眼,笑了一下,语带嘲讽的说道:“舅舅那边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是三姨你这边心心念念着邢家财产倒是真的,毕竟女孩子要想嫁个好人家,丰厚的嫁妆应该是一个必要条件。”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这话本来不该说,算我多嘴了。虽然母亲将邢家的家财把持在手,但是数目真的没有三姨你想象的那么多,连带母亲的嫁妆算在里面,不过几千两银子,而且若是拿去折变,能够折出一半的价钱都算是好的……”
“这不可能!”邢三姨厉声打断落春,怒道:“你以为你在这里花言巧语就能欺骗得了我?你又想弄什么鬼?难道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了你的鬼话?我告诉你,我不信,你不要以为能骗得了我,当年收支账本邢家可还是留着呢,而且在邢家上一辈在的时候当差的老人还是有几个的,人证物证皆在,岂是你在这里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否认得了的。”
落春轻笑出声,说道:“邢家当年的收支账本应该是外祖父在世的时候的吧?当年外祖父为官一方,身为地方父母官,虽不至于像俗语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所言,但是想必地方的孝敬,冰敬、碳敬……这些收入不会少。但是账面上自然不会如此显示,只会写入店铺和田庄收入中去,这其中的缘由,想来三姨应该明白。”
这些收入就算有些是约定俗成的,但是终究是俸禄之外的收入,所以除非是傻子,不不然不会有哪个做官的明火执仗的把它堂而皇之的记录在帐本上,自然要改头换面一番,否则若是落到外面,被人告个贪污受贿,届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个道理,早将自家账本研究无数遍的邢三姨还是明白的,因此她点了点头,进而疑惑的问道:“你说的不错,但是那又怎样?”这和邢家的家财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落春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三姨知道这个道理,就该明白,这账册是不能作数的,因为这里面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浮财’,也就是说外祖父在,就有这钱,若是人不在了,也就没有了。外祖父病逝于任上,只剩下外祖母带着母亲你们几个孩子,官场上‘人走茶凉’,邢家族里在官场上又没有其他姻亲臂助,所以你觉得在那时邢家在任上置办下的家财还能保留多少?不要以为回到老家就没事了,族里若是不觊觎其家财,那为什么母亲会说外祖母过世的时候留下话来说不要相信族里,所以母亲才会把家产都带走,而不是交由族里代管?”
邢三姨被落春的反问噎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落春岿然一叹,说道:“就算外祖母能干,为人精明厉害,但是作为一名女子,没了丈夫,家里唯一的男丁还小,外面的事情上不得不处处要仰仗管事们办理,这种情况,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的时候明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拿主家之财牟夺私利,外祖母又有什么办法?何况,我听母亲说,外祖母秉性柔弱,管家理事上并没有什么大才,有的时候压服不住下面的人,还得外祖父出面才行。等到外祖母去世,留下你们几个,其中母亲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的闺中少女,她虽然跟着外祖母学了些管家的本事,但是那都是‘纸上谈兵’,更何况,外祖母带你们扶灵回乡之后不久就开始缠绵病榻,这种情况下,母亲又能学到什么?之后,家里的管家下人欺负邢家只剩下几个孩子,年轻不谙世事,更是趁机拐骗起来,而族里不说帮着弹压,反而也挤上前来狠狠的‘咬’了一口。三姨,你觉得邢家到底有多厚的家底,能够经得起这么折腾?所以我说,最后还能剩下几千银子已经是烧高香了。”
驳倒物证后,落春又和邢三姨说起来人证。“至于还留在邢家的那些老人,他们不过是个下人,主子的事情又能知道多少?何况,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去世,只留下最大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几个孩子的邢家完全是‘树倒猢狲散’,这种情况下,在邢家捞够了的,或者有能力的全都选择出府了。母亲出嫁的时候又遣散一批,带走一批,剩下的,还留在邢家的,则是离开邢家就要很有可能饿死的老实头,而且没有一个是当年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的人,甚至连府中的管事都没有,皆是一些粗使仆役,这些人连二门都未必能接近,根本接触不到事情真相,他们的所知完全是道听途说或者自己臆想而来。三姨,你觉得他们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落春的解释虽然有“洗白”邢夫人的嫌疑,但是却也是当时邢家的现状。这些事情当然不是邢夫人告诉她的,而是她从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费婆子那里听到的,之后七拼八凑出来的,虽然不是全部事实,但是也八/九不离十。随着落春的诉说,邢三姨的脸色越来越白,到了最后已经惨白一片,再没有一丝血色,这期间她曾经几次翕动嘴唇,想要插话进来,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来京的日子已经不算短了,这段日子足够邢三姨了解京里的水有多深。邢家宅子所在左邻右舍都是小康人家,期间有一位丈夫在衙门里作积年小吏的陈嫂子和邢三姨来往密切,两人常坐在一起说话。陈家是京城土居,而且因为丈夫在衙门里做事,所以陈嫂子知道不少大户人家的秘闻八卦。就是从这位陈嫂子的口中,邢三姨才弄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这个龙盘虎踞的京里根本不入流,何况,原来一直被她挂在嘴边充作炫耀资本的邢夫人在他们入京之后的表现上看出,明显不能作为她的依靠。
真要依邢三姨原来的想法,想要嫁个好人家,那么一笔丰厚的嫁妆是少不了的,有了这个,她才有那么一丝丝嫁入高门的可能。但是,原本被她寄予厚望,以为被邢夫人吞没的家财在被落春说破,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邢夫人手里所有的资产还不如她想的一个零头。有那么一瞬间,邢三姨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原本对未来美好的希冀全都化为了泡沫。
看着邢三姨白着一张脸,颤抖着嘴唇,眼里浮现着绝望,一脸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样子,落春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事以母亲的个性,她不好跟你说,毕竟这其中涉及到已经故去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邢家族里,实在是即不好听也不好说。或者就算她说了,你可能也不会信,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你要是还不信,我可以将母亲的嫁妆单子拿来给你看。如果这样做,你要是还有所怀疑的话,那我可就真没办法了。至于三姨你的嫁妆,放心,你的那一份母亲会给你预备出来的。只是真实情况如此,所以绝对不会达到你所期望的那样,因此还请三姨‘安贫乐道’。”
面对落春后面带点嘲讽的言语,邢三姨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拼命的摇着头,恍如游魂一般呓语道:“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看着邢三姨“落荒而逃”的背影,落春长叹了一口气,其实邢三姨心里已经相信了落春的话,只是打击太大,从情感上她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罢了。海市蜃楼虽然美,但是那是虚幻的,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希望她早一点接受现实,从而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吧。
☆、第26章
落春和邢夫人从邢家出来,坐车回府。进了大房的黑油漆大门,至仪门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着落春的手进入院中,就见王保善家的一脸焦色在三层仪门来回踱步,并且不时的往门口这边张望。她一看到邢夫人和落春两个,眼睛一亮,立刻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来到两人面前,因为跑的急,王善保家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喘着粗气说道:“太太,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想着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发人去邢家报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