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慧娴大长公主做媒,明显是要拉拢张家。满朝文武都知大长公主专权跋扈,圣人还年轻,耗也得耗死她。可现在她做主,让圣人的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那么待圣人亲政后,长公主改嫁,张家大约会满门归西。
然而慧娴大长公主颇有诚意,自从她与郧国公夫人开了口之后,张苒翌日便从六品员外郎升到了四品兵部侍郎。
国朝六部之中,吏部和兵部最是香饽饽,因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张苒年纪轻轻任此要职,不得不佩服慧娴大长公主的权势,这明显就是收买张家。
纯安长公主和圣人一样,害怕姑姑,因为有丞相请求让圣人亲政而被打死的先例。那次姑姑斥责圣人,说他不懂朝政偏偏唆使朝官误国,连带着训斥母亲,说她不懂得管教孩子,母亲已贵为太后,偏偏只能听着,看着,忍着,想到女儿已心有所属,想到连女儿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便心疼得想哭。
纯安怕姑姑给她选个暴虐之人折磨自己,以此报复阿兄和母亲,又不敢去姑姑面前哭诉,估计又会让她去责问阿兄和母亲。她心中比水还清,知道她在这门亲事中扮演的是一颗棋子,而不是谁的妻子。
况且,她始终忘不了一个人。从看那人第一眼起,她的心便沉了。没过多久,母亲和圣人也知道了这事,因为平时宠着她,又看那人人品与家世皆是上乘,尤其一笔字可屈铁,可断金,再配上那张脸,可担字如其人四字。他们自然愿意依着她。
那时皇家去行宫避暑,纯安不想穿许多累赘衣服,遂换了一身宫女装扮,正和一群真正的宫女追逐打闹,跑着跑着就到了姑姑所住的大殿。正好遇见了前来述职的他,纯安怕姑姑知道她跑到这里来责怪她,便主动引着那人去见姑姑,到殿前,他朝她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多谢内贵人。”
纯安听到这个称呼后就咯咯笑了,那人疑惑,她便掩嘴低首,强压喜悦恢复正经,再抬头时,也见到他微微一笑,又弯了个身以示恭敬,随即转身进殿去了。
那是怎样的人呢?一身绯袍,有仙风,却没有让人触不可及的遥远,他一笑,眉眼弯弯,唇线是个优雅的弧度,端然中又有烟火之气。
其后纯安一直等着,不在行宫的时候,她也会寻无数个理由跑去姑姑处理公文的地方去,左等右等,终于再次见到了他,而他这次规规矩矩行礼,称呼也十分正确:“臣多有冒犯,还望长公主恕罪。”
纯安眉梢一动,内心一塌,原来他记得她,也能认得她。
她借着仰慕其书道的名头,求母亲宣他进宫说话,他人生得好,说话的声音好听,总之每个闪光点都照进她的眼中,又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命运捉弄,她不知是喜欢这个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喜欢这个身份。在行宫时,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才见到了他,可也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她被姑姑捏在手心里,不得不嫁给姑姑给她选中的人。
如果她和姑姑说明,就等于说她不同意姑姑的决定,以姑姑的脾气,不仅自己挨训受罚,那人一定会被杀了,而这之后,姑姑还会为难母亲和圣人。
大婚那日,纯安听着男声吟完却扇诗就,缓慢地拿开扇子,眼前人的面容是母亲安慰她时所说的姿容俊朗。他正给她行礼,她也依照礼法,却是颇没感情地还了个礼,繁琐的礼节,她累得很。
张苒自她却扇那刻,心里就沉下了确定,这叫做一见钟情。纯安不单是容颜好,也不似外头传的公主骄横,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去找面首,她对他相敬如宾,对他父亲母亲也像平常儿妇那样孝敬。
其实,公主的公婆一直忐忑。国朝礼制,驸马尚公主,公主无需向公婆行礼,然而慧娴撺掇了朝中大儒,愣是将人伦礼仪搬出来,一定要让纯安长公主给公婆行礼。
这么明显地收买国朝大儒,又这么明显地寒碜圣人且宠信张家的做法让郧国公和夫人非常不安。
那日郧国公夫妇二人坐在高堂上,担惊受怕,要拦住行礼的纯安,可纯安并没表现出不满,老老实实行了礼。且日后也没有为难公婆,反而拿出在宫里和太后相处的样子来,常常陪着舅姑煎茶,还格外有兴趣地和舅姑学起针线活来,她说这个有意思极了,最能打发时间。
张苒听慧娴大长公主吩咐,要常常进宫去,去看看那娘俩是不是又在琢磨着什么。他只说纯安清心寡欲,成婚后不愿总进宫。他装傻充愣和慧娴大长公主撒了谎,只因不想叫纯安为难,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尤其是,他对她的干政也颇为不满。
何况,谁与谁亲,他分得清楚,该忠于何人,他也清楚。他的妻子才是他最该亲近的人,他妻子的兄长,才是他最该忠于的人。
纯安闲来无事,喜欢撑着头看远处。这金匮玉笼之外的寸土都离她无比遥远,即便只有毫厘,于她来说,也是千里。她离那个他,越来越远了。
张苒向常常见她如此,他走近了,她也察觉不到。因为喜爱,所以想时刻看见,可见到她时,她总是那副安静又又有寂寥的样子,于是就想捉弄她,可又怕她恼。
那次他没忍住,立在她身旁,伸手蒙住她的眼。如他所料,她惊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不是气愤,而是展现了充满惧怕的眼神。
他忽然后悔了这次捉弄她的举动,因为知道她为何惧怕,因为知道她惧怕慧娴大长公主,断定了他在她面前是慧娴大长公主的眼睛。
他咽下一口窝囊气,端正行礼,只希望礼数周全让她稍微安心,而不是急于和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解释他不是别人的眼睛。
“臣冒昧了。”
纯安怔忡片刻,又犹豫了一瞬,终是抬手,拉着他一起坐,然后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缩回手,却被他更加迅速地捉住了。一位美丽的人,温婉贤淑,深深刻在了张苒心头。
他将她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他说,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她似乎对什么也不上心,连月事推迟着没来都没往心里去。她的乳母趁她睡觉时请了医者,之后又去见了驸马,告知他,长公主有了身孕,恳请他多加体贴。
纯安眼神复杂,却唯独没有喜悦。她知道,她这辈子都是颗棋子,以致她不能像平常女人在得知有身孕时而欢乐,但又怕自己对他过分冷淡,让姑姑知道了而去为难母亲和圣人,闷了半晌才平淡地说了句:“我们有孩子了。”
纯安总是无悲无喜,发呆的时候居多。如今她在孕期,张苒也不知拿什么讨她欢心,只能大喇喇问,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不开心了,若真如此,真是他的罪过。
纯安内心忏悔,嫁为人妇,却总想着旁人,以致累人夫自责,有罪过的是她啊。她已经有了身孕,实在不能再痴心妄想与那个人有怎样的结果了,若是叫姑姑知道了,那个人会死掉的吧。
就这样活着吧。
想着想着,她有了欣喜,她开始期盼孩子的降生,有了孩子,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张苒没话找话说:“公主想吃什么?臣叫人去准备。”
纯安端详着他,朱唇轻启,问道:“听闻驸马在衙属公厨做过樱桃毕罗,且口味甚佳,是真的吗?”
然后张苒开心得仿佛吃了蜜,她知道了他的事,于是像是要炫耀一样,当下卷袖子就要去给她做。可纯安拉住他:“现在是秋季,哪里还有什么樱桃?我只是问问而已。”
张苒大喜后又大悲,那张俊朗的脸像塌了一样,纯安却掩嘴笑了,又给他轻轻撸下袖管,却见袖管缝合的地方开了线,袖口还有或许因摩擦生出的小洞。郧国公府,簪缨世家,又有大长公主的一力提拔与重用,他竟这般节俭。
平常人家怎么说的来着?男人邋遢,是女人不管他吧!
她确实没管过他!
张苒得知她有了身孕,喜出望外,一时激动,想告诉她,但她近来贪睡,便不知道这个空闲时间怎么办了,就去骑射,回来时路过一棵胡枝子树不小心被刮了口子,因为太过兴奋,他见她之前忘了换……真是丢脸。
当他意识到她的怔忡时,慌里慌张起来:“臣失仪了,臣这就去换衣服。”
纯安让他等等,起身去笸箩里取了针线:“我给你补两针。”怕他不信她会做这事,又补充道,“我最近的针线有进步。”
张苒受宠若惊。依言伸着胳膊,却仿佛石化一样,连呼吸都是小声的,生怕吵到她。她低着头,一针一针来回穿插,张苒只能歪着脸才能见到她的容貌,却只剩两条弯弯的眉毛和一座高耸的鼻峰。
直到他开线的口子已经被一条小蜈蚣附上,纯安才俯首凑近他的袖口,用牙咬断了线。张苒的手因为她咬断线时的小小震动而触碰到她的脸。
他情不自禁了,趁她抬头之际,他俯身,精心设计了一个偶然的吻,落在了她额头上。
纯安眉头微蹙,张苒却不再说什么“臣失礼了”的废话,又趁热打铁地给了她一个吻,还胆大包天地向她灌输了这本就是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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