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前,冯克俭和舒明君分开已有十数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拉着冯殊的手,说:“我想再见君君一面。”
冯殊明知毫无意义,可还是在冯克俭期待的眼神中致电给了舒明君。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可能去的。”
到死,冯克俭眼中的火才真正熄灭。
冯殊看着那束黯淡的火苗,想,唯有冷淡存长情。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慢”有慢的好处,有限的交流空间里,冯殊夏知蔷从不讲废话、假话,说一句是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会反复斟酌。
不公平的是,冯殊的斟酌发生在私下无人处,而夏知蔷的斟酌、犹豫、欲言又止与笨拙的擦擦改改,都毫无巨细地落在了镜子这头的他眼中。
一个月过去,两人话说了很多,隔空的互动也不少了,夏知蔷于某天小心翼翼地提出:
学长,什么时候见一面?
她无意中透露自己考的是南大,冯殊便答他也是南大学生,只不过说一半留一半,没提自己是仁和医学院的,和人家压根儿不在一个校区。
一直苦于不知如何称呼对方的夏知蔷,知道后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学长。
冯殊欣然接受了她的尊称,在这边笑:七月再说吧。
她曾提过,自己是七月二十号的生日,那时候才满18岁。
骗小姑娘骗得驾轻就熟的冯殊,已经不地道了一回,他不想再背个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同时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以为两人还有大把时间,他可以等。
七月一晃过半,眼见着画室这边的课程要结束了,夏知蔷再一次提出见面的诉求。
她先写:见一面?你能看见我,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很不公平的。
写完只觉得怨气铺面而来,遂擦掉,改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都七月底了。
似乎显得太过于急切了些?不矜持。
就这样,夏知蔷写几个字,擦掉,再写,再擦,怎么都不满意,眉毛锁得越来越紧,她咬着透明塑料笔杆,弄得上面显出牙印。
对面的冯殊垂头忍笑。
再抬起眼,夏知蔷正神色干脆地奋笔疾书,她说:夏天快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冯殊不知在哪儿听到过一句话——如果不相爱,我不知道夏天有什么用。
当时明明只觉得矫情和不知所云的。
他和她约好,在七月二十号的傍晚见面。
前一天的早上,冯殊第一次踏出那间小屋,去理发。
回来时意外地在走廊上碰见了夏知蔷。
不能说是碰见,她那是直愣愣地冲过来,然后撞进了冯殊怀里。
她真人比玻璃中的那支“蔷薇”要鲜活更多,温温热热,有呼吸有心跳;她个子刚到冯殊下巴,头发梳成了半高的马尾,跑起来会左边右边一甩一甩,像极了猫咪那条聪明的尾巴。
还只是个毛乎乎的小姑娘呢。
冯殊扶住肩膀帮人站稳,再望着她,情不自禁地笑。
夏知蔷撤开半步不停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鼻子没撞疼吧。”
“啊?”
她这才有空抬脸打量对方。
这个打量,比平时那种多维持了几秒钟时间。看清冯殊的模样,夏知蔷眼神闪动了几下,脸颊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什么,微微泛红,又说了句“对不起”,她便低下头一溜烟跑开了。
冯殊没追上去。
反正明天就能再见面的。
周继走过来:“行了,还没看够啊,”他对着冯殊笑得有滋有味,“动凡心了?还好剪了头发,第一面不算糟糕。”
闻言,冯殊怔了怔——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他口是心非地答:“瞎说什么,她还是个小孩儿呢。”
“什么小孩儿不小孩儿,明天她就过生日了,18岁还是19岁来着……总之,再过个把月就得读大学去,谈恋爱不正好。”
“你这么清楚?”
“她刚刚来就是找我申请调课的,说是明天要跟家里人一起过生日,下午有活动,晚上还要去游乐场玩,只有上午能来。”
冯殊和夏知蔷约的地方就是游乐场。
他第二天早到了半小时。
夕阳西下,气温不再酷热,刚翻修一新的游乐场里人头攒动。
很多小朋友都拿着个棉花糖,有小猫造型的,也有鸭子小狗,蠢得很可爱。
冯殊也去买了一个,小兔子的。
可直到“兔子”融化、坍缩,直到摩天轮停止转动,直到花花绿绿的彩灯第次熄灭,直到工作人员过来,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请离开,夏知蔷都没出现。
她说她会穿条浅绿的裙子。
在等待的几个小时里,冯殊数了下,经过面前的绿裙女孩有47个,里面没一个是她。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家里走不开,比如生日会玩得太高兴、忘了时间,或者她压根不记得曾和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约定。
但他就是没想到,她不是失约,而是不在了。
周继看出冯殊得到消息后,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便劝慰:“虽然是挺可惜的,那小姑娘乖得跟兔子似的,从来不给人添麻烦。不过你们也就见了一面,不至于吧?”
冯殊点头,说不至于,然后找周继要了人生第一支烟。
他想,“薇薇”不过是个可爱的意外,夏天会过去,夏天的风,雨,蝉鸣,阳光,以及苦涩,都会过去。
属于夏天的故事,终将会跟着夏天一起逝去。
冯殊重新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回归正轨,于学业上更为投入,心无旁骛到直逼人类极限,工作后也如是。
他刻意将生活单纯化,空置房产,不是睡宿舍就是睡值班室,几乎24小时泡在医院,需求降到极值,更别提买车之类的消费活动了。
其间,冯殊不是没接触过别的异性。
他强迫自己跟她们面对面坐下,交谈,试图在每一个女孩子脸上或者眼睛里寻找那种柔软的、明亮的糊涂,可惜都没有。
他也曾试着与其中一两位往下发展,一起散步或是看看电影什么的。
但没有一次能坚持到电影结束。
冯殊挺绝望的,他好像把心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风吹草动,全都丢在了那个夏天。
他恨,恨自己被迂腐的修养和道德约束。
冯殊宁愿自己是个混蛋,在她说“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的时候就冲过去,在无人画室里抱住她。
再见夏知蔷是巧合,后面的一步一步则既是意外,也是必然。意外在夏知蔷主动将时间轴调快,两人带着各自的私心,一口气扎进了婚姻的围城里;必然的,则是冯殊依旧遵循着自己的节奏,一寸一寸地,想将她从“玻璃”那头拉过来。
可惜,夏知蔷不是冯殊,七八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般全开了空窗,她已心有所属。
冯殊在职业暴露发生后曾庆幸,庆幸自己在夏知蔷心里还没那么重。这样有个万一,她不至于太难过,走出来也相对简单,甚至,离开自己会有更好的去处也不一定。
他不想自己曾经受的那些——比如落空的期待,无法自拔的绝望,在她身上也过一遍。
冯殊望着诊室门口的夏知蔷,脑子里一瞬间晃过很多画面。
慢慢直起身,他强装镇定:“你怎么来了?”
夏知蔷不答话。
她绕过地上的狼藉,走近了些,只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殊不太敢看她:“我想的是——”
夏知蔷突然疯了一样地锤他胸口,冯殊没站太稳,后退了两步,她竟是追上来踢他的腿,手上还继续胡乱拍打,要多生气有多生气,别说脸了,就连眼睛里都是通红通红的。
像个急眼的兔子。
“你想什么?你想的那些,从来都不会告诉我!我笨,我蠢,我没你这样的脑子,我会不出你们聪明人的意。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样子很好笑是吗?你很得意对吗?”
“不是,我……”
冯殊从来没有这么手忙脚乱过。夏知蔷一直在打他,也一直在哭,眼泪像擦不干净一样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她声音变了调:“你就是仗着自己聪明,欺负我,瞒我,把我当猴儿耍。冯殊,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知知,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这次我真的……”
“我不要听。”
夏知蔷哭得语不成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什么聪明人了,再也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替你们打他。
第46章
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后, 夏知蔷蒙了, 一时忘了要继续哭。
冯殊也是。
她说自己再也不喜欢聪明人了。
所以,她喜欢的那个聪明人是谁呢?
挺好理解的几个字, 夏知蔷讲得清清楚楚,冯殊听得明明白白, 但怎么, 就觉得不像真的?
冯殊试着朝她伸出手:“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意思”“你别多想”“我回家去的”“你爱回不回”夏知蔷急得胡言乱语, 转身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