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回了头,看她似乎在出神,掩唇干咳声。
“叨扰了。”
“……”
装得一本正经,令约语塞阵,这时云飞也垂头丧气转过身:“贺姐姐。”
她先问云飞:“怎么没精打采?”
云飞气不愤,将她当成能降服霍沉的靠山,撇撇嘴告状:“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有人只知记仇,却不记得我的好。”
他可帮着他在阿显面前游说许多好话,阿显现今拿他当亲姐夫看,他却转头记起自己站错队的仇来。
哼,他天性不通男女情愫不可么!不可么!
霍沉:“……”
河豚常常怒气满腹,这时的云飞便像那河豚,令约想着,抬眼看霍沉。
只一眼,就为云飞出了气。
霍沉眉心蹙聚,过了会儿僵直抬手,拍桌板似的拍起云飞头顶:“回头答应你一件事。”
气鼓鼓的云飞一听,沉吟会儿,按照以往“小事不用求,大事求不动”的惯例来看,倒也合算,便渐渐消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事情至此和平落下,令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成了那个“与闲人胡闹”“游手好闲”的,无奈何问:“如何?还用我教你辨竹么?”
这样蹩足的话,也只霍沉能面不改色地应承:“当然。”
她展颜笑,仰头看了圈附近的新竹,喃喃道:“这时节初笋都长高来,说了也瞧不见。”
不过么……清明时节有的是新笋出土,她没说,只引他们往山上走。
霍沉一边接话:“说了明年也能瞧。”
“明年?”令约低头看着山路,未被踩过的黄泥紧紧抱着竹根,周围瘫着脱落的笋壳,她忽地问,“明年你们还住这儿么?”
若是搬去外面,再来岂不是烦琐?
霍沉不知她是出于何种心思问的这话,但他隐秘地觉知到一丝欢喜,答得自然:“不然种花做甚么?”
也是,他的花儿全是他亲力亲为亲种的,他可不像为别人做嫁衣裳的人。
令约静静眨两下眼,不再问这个,走几步又想起有些话须叮嘱他们:“等开了山,走路多留意些,倘听见山上有人喊话,那是他们放竹下来,千万要去高处待着。”
说着她又摇了摇头,“不好,届时还是不来为妥,没人看着你们。”
她也很忙。
云飞、阿蒙虚心应下,单霍沉没有自知之明,不平道:“霍某以为避开几竿竹并非难事。”
令约没道理拦他,他也不是甚么小孩子,只由着他。
不语半晌,几人又登高许些,见山间仍有许多新笋,霍沉了悟,随她走去一株约莫半人高的嫩竹前。
“嗯,大概有四五日了。”令约小声嘀咕句,几人围来。
云飞这时也好学起来:“如何,它是雌是雄?”
令约指了指竹顶:“你瞧它首节,生独枝的便是雄竹。”
她转身又觅一竿生双枝的,娓娓道来:“这等并枝生的才是雌竹,善生笋,长得好的,便不伐,留下做传宗接代的种子,我们这一带都管它们叫‘娘竹’,先前在路上说的‘号字’,便是在娘竹竹身上号印,免得误伐。”
“原来如此。”云飞手摸了摸那竿雌竹。
令约偏头,问某人:“省得了?”
霍沉郑重其事点头:“省得了。”
她不动声色,轻快迈开步子,带他们朝北段走去。
山路算不得平坦,偶有杂草丛挡道,但她脚下从未有过磕绊,甚至还时时留心着身后几人,深恐他们出了差池。
霍沉由衷钦佩起眼前这位姑娘来,试想在岭南时,他们也时常登高,一是因大夫教他多走动,二是因大夫教他多极目远眺对眼力好……初时登山一趟,后几日但觉两腿酸痛,少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
也不知她最初上山时是多大,哭没哭过?
他试着想了想少女垂泪的模样,可惜,始终贫瘠了些,丝毫想像不出。不论是放声痛哭,还是梨花带雨,都对不上她的脸——
电光石火间,某种孟浪的心思突兀流连至胸腔底下,叩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耳根也瞬霎蒸红。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生出这等绮念,霍沉顿感无措,双拳微攥。
“姐姐,我们来这儿做甚么?”小少年粗哑嗓门儿一张,吓跑几只鸟儿,也吓得霍沉回神。
原来不知觉间,他们已经停下。
令约被问起,仰了面庞,右手微屈遮在眼旁,仿佛这样能看得更高些。
竹高林深,吞噬着天光,以此地为中心,四周几乎都是老竹,她打量的这株大约也有十多年光景。
稀薄的光影中,少女嘴角轻翘,以一种很是自豪的口吻答云飞惑:“带你们瞧瞧它。”
云飞省得了,问:“它与姐姐什么缘分?”
“是我六岁时号过的第一根竹。”
六岁,她六岁时就上了山,霍沉尽管神不守舍但还是最先想到这处。
她还在接着说,只要谈起造纸,她总能说很多。
“是爷爷带我来的这里,亲自教我号了字,还说,等我几时不愿造纸了或是造不动纸时就来这里砍了它,量量自己‘长进’了几多。”
云飞举头,顺着竹身向上,照旧嘴甜:“看来姐姐长进了很多。”
令约得意更甚,并不谦虚,甚至偷偷瞥了眼霍沉。
霍沉却飞快避开她视线,不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看她。
她略感费解,与此同时又涌上股淡淡的失望。他不是变得很会说话了么,怎这会儿一句也不说?
“那姐姐要‘长进’去什么时候?”
涩意来得莫名,令约试图甩开,但答他时兴致已然不及先前高:“我也不知,或是到它易根之前罢。”
竹六十年一易根,她也同他们说过。
着实称得上是语出惊人,连云飞都让她搅昏了头:“姐姐雄心实在可嘉,可这未免太久了些。”
且不说那时她已年过花甲,单说近的,难道她都不要嫁人的么?
云飞焦急看霍沉眼,后者却像是教甚么困囿住,没看他们任何人。
怪事,难道只他这个不通男女情愫的杓徕想到这儿么?莫非他从今日起也通透了?
他呆呆儿愣神,令约以为他是教自己说懵,垂眼小声嘀咕:“顽笑罢了,哪里就当了真?”
云飞松了口气,可一转头,看他三哥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来了气。
怪事!方才还排揎这个排揎那个,这时怎自己不上心!实在教人失望!
当然了,失望的远不止他一人。
第41章 杪春去
溪水泠泠, 春草萋萋,眨眼已是暮春时节。
竹坞幽寂,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缘溪而坐,不时朝溪中竹篓里投几块石子, 若投准了, 便听噗通一声闷响, 水花儿浅浅溅起, 石子沉去篓底, 若没投中, 便听叹息声更为沉重。
本该是场消遣游戏, 偏被他们玩得凄风苦雨。
一个没投中, 不高兴托腮, 问道:“那日究竟出了甚么事?”
另一个也蔫头耷脑, 同样丢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答他:“我也不知,依我看, 万事都好好儿的, 只我三哥忽地哑了。”
这一哑巴,下山路上竟半句话也没说,此后这些日子竟始终躲着连贺姐姐面也不见!
“贺姐姐也不高兴么?”
阿显绵叹声:“该是不高兴,以往读书练字时她总陪着我,近日么,用过飨饭便自拾掇去。”
他这般乖巧,决计不是他招惹的她,如此想来,只能是旁人得罪了她。
这人么, 与云飞一谈便知是霍沉。
哼……当着云飞的面儿,阿显只在心底气哼哼:竟对着姑娘家爱搭不理,算甚么大丈夫,定不是好姐夫。
云飞正是怕他有这种念头,从此倒了戈,故而一句话也不敢多抱怨,强忍着声讨他三哥的心思,默默掷石子。
适巧走来两人身后的阿蒙也听着阿显这句,站定摸了摸下巴,思索阵,后装出刚来的模样把一个盛点心的提匣放去二人中间:“秋娘教你们洗过手再吃。”
二人漫不经心应下,阿蒙不多言,步履匆匆回了小楼。
熏香淡淡,充盈在阁楼居室内,霍沉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紧闭的窗,剑眉紧锁。
——那串铁马被她摘下,重新换上两颗陶响球绑成的简陋风铃,他惹恼了她。
她若知晓那两颗陶响球也是他有意送去,只怕也落得同样下场。
天光倾泻进窗,身侧飞舞的尘埃毕露,透红的玛瑙流苏于眼前轻摇轻晃,身后徐徐响起敲门声。
霍沉顿了顿,装模作样坐去一侧的书案前,教人进来。
正是阿蒙。
向来说话行事都极尽夸张奉承的阿蒙这回竟破天荒数落起霍沉的过失,并且补刀子似的将偷听来的话重复一遍,告诉他,贺姑娘近日很不高兴——霍沉虽知这个“很”字极有可能是阿蒙自己带上,但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泥淖中。
他撵走阿蒙,拿起桌上一个玉兔镇纸,摩挲着兔耳与之对视,脑中混混沌沌。
“连我儿也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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