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闻之动容,牵住她一只手道:“姑娘,请随我来。待会儿到了兰若殿,委屈姑娘在殿外稍候。容我先将小少爷抱进去,面见掌事延慧姑姑。”
“一切但凭嬷嬷安排。”潘盼颔首应允,倏而又记起一件要紧之事,忙道,“还有桩事儿劳烦嬷嬷。我与孩子进山,皆是倚仗两位同伴。此刻,他二人想必仍在硖石谷内。嬷嬷能否行个方便?”
“这事可不好办。”秦氏皱眉,“虽说事出有因,但北庙的规矩——擅入萨满禁地……”猛然顿住话头,又道,“掌事那边,老身尽力斡旋。藉时还望姑娘见机行事,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诸位的造化了。”
听完秦氏一席话,烈儿姑母不苟言笑、六亲不认的形象,已是呼之欲出。潘盼心底好似一盆炭火,被这兜头而来的冷雨,登时浇熄了一多半。残存的几簇小火苗,也是跳得惴惴。她原想将孩子送至木叶山,便是功德圆满。下一步该纠结养老的地儿,究竟去陷空岛,抑或是茉花村……孰料却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倘若这从前的相府三小姐、今日的北庙掌事,她冷心冷面,压根儿不愿意抚养烈儿,那可怎生是好?再者,她收留了孩子,却不肯放过擅闯禁地的一干人等,又该当如何?
潘盼一路寻思,不知不觉已被牵引至兰若殿外。
“到了。”秦氏从潘盼手中接过孩子,将她扶至一片树阴,关照道,“山高日晒,姑娘且在这赤柏松下,稍作歇息。待我通传掌事,再唤姑娘入内。”
潘盼深施一礼道:“那便有劳嬷嬷了。”
秦氏抱过烈儿,将装有耶律夫妇骨殖的瓷坛,也一并接了去。潘盼缷下重负,双手得以腾空。她赶紧摸一摸视若性命的琉璃珠子,还好,尚在。抽手触及一件硬物,二指一捏,不由喃喃出声:“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第96章 熊盼盼托孤历风波兰若殿旧情出生天〔上〕
刀形呈半月弧状,刃锋更是薄如片纸。难不成这劳什子,竟是耶律阿娃赠与智化的定情信物?潘盼天马行空想像着:又或许妖狐狸曾在番邦英雄救美,人家回的礼?然后见刀如见人,既往不咎,万事over了?但那句“情深缘浅”,又作何解?情亦有爱憎,到底是爱得比较深,还是恨得比较深,万一偏不巧撞上后一种状况,那不是引刀自尽的节奏么……
潘盼正脑补着类似芒果剧的狗血画面,倏而有人轻拍其肩。
“谁!”潘盼一怔,旋即回过神道,“秦嬷嬷?”
秦氏“嗯”了一声道:“随我来罢。”
潘盼心下倍觉忐忑,忍不住又问道:“嬷嬷,掌事她,她可应允……”
秦氏压低声音道:“她是老身打小看着长大的,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姑娘出言切记斟酌,不可莽撞。”
入内仍是寂静,鞋底摩擦砖面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空气里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奇异香味,给这兰若殿与此间的主人,更是平添几分神秘。潘盼被牵至一处站定,秦氏撒了手。未有多会,便听见“吱哑”作响,想必是因门窗合扇而发出。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即将消逝不闻之际,正前方有人说话道:“凳子在你的左首边,坐罢。”
地道的中原官话,语气平淡得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潘盼依言,侧身坐下,她虽然瞧不到,但能感觉到:眼前的女子,静静地就在这里,不悲不喜、不起不落,人世间的离合是非,与其而言,不过岁月长河中的一些沙砾而已。
延慧端量片刻,出声道:“他们确是没有托错人,孩子便留在此处。”
潘盼闻之一喜,胸中块垒登时破了大半,忙应道:“多谢姑姑成全!”
“至于你,”延慧略作沉吟,又道,“不宜久留,即刻下山去罢。”
“是。”潘盼犹疑着道,“敢问掌事,与我一道前来的二位同伴……是否也?”
延慧冷哼一声:“念你是他义妹,本席破例网开一面。擅闯禁地,虐杀圣鹰,还想全身而退?”
“那!”潘盼一颗心又跌回谷底,颤声问道,“你待怎样?”
延慧不答,径直道:“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本席将尔等三人一并留下。”
言已至此,潘盼再是无计可施,只得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从袖笼内抖出那祸福难辨的物事来。
延慧瞥了一眼,道:“这是做甚?”
潘盼深吸口气,缓缓解开缠绕的素绢,轻声答道:“故人之物,请掌事一观。”
一时间兰若殿寂静无声。潘盼瞧不见,听不着,端是无法知会延慧心绪,心中忐忑得紧,攥着薄刀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哪来的?”延慧终于出声,语气仍然十分平静。
没有发飚,说明是好事儿吖……暴风雨前的宁静也说不定……潘盼琢磨着,谨慎回道:“这持刀之人知晓我等往木叶山来,便嘱我将此物交回。”
“既是这样,丢过来。”延慧令道。
“接着!”潘盼不再迟疑,甩手将刀朝出声处掷去。
苦修数千日夜,不想今朝又见此刀。本该心似菩提,不想依旧血肉之躯。
一层细雾蒙上眼睫,延慧阖上双目道:“他说了甚么?”
潘盼竭力将嗓音捏得温柔些,低声吟咏:“情深缘浅,只是一刀。”
“咣啷”一声轻响,竟是刀落地的声音。
“好一个情深缘浅,只是一刀……”延慧的话音不再平静无波,满满俱是寥落之意。
潘盼一时语怔,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时光在焦虑中流逝。
默了半晌,延慧叹息一声道:“硖石阵内可有你心爱之人?”
这是个甚么节奏……潘盼有些发懵,随即脸红到耳根,窘迫应声:“有……”
“也罢。本席便成全你一次。”延慧凝望于她,“阵中再带一个走。”
“那可怎么行?!”潘盼惊跳而起,急行两步道,“带谁走,我都交代不过去啊?!”
“要甚么交代。”延慧徐徐起身,上前拉住潘盼一只手,缓缓道,“与心爱之人远走高飞,抑或男耕女织;抑或牧马放羊。自在逍遥,方才不枉此生。”
延慧的手寒冷如冰,握久了似乎将潘盼掌心的热度也渐渐剥离了。潘盼倏地抽手,按住砰砰剧跳的心口,愤然道:“他二人均是智化义弟,你困死他们,可曾想过智大哥的感受?”
延慧冷笑:“本席俗缘已了,为何还要顾虑他人感受?”
“好!”潘盼心念电转,点点头道,“请掌事遣人引我下山。那二人再不必追讨,便让他们老死阵中罢。”
潘盼的态度转得囫囵,延慧也始料未及,忍了惊诧道:“你既撇得下,定然如你所愿。”
“有甚撇不撇得。”潘盼口气平淡道,“掌事描述的生活,听了很是让人向往呢。男耕女织,放马牧羊,换个人,一样能够实现。”
延慧挑眉,略带了些鄙夷道:“你虽眼盲,样貌倒是极美,想必愿意照顾之人,还是趋之若鹜。”
“承蒙吉言。”潘盼笑得春风拂面,“料想智大哥不会,”她加重了声气,“也无法拒绝。”
延慧心头似遭重击,话中怒意隐现:“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延慧这般反应,潘盼心底又平添几分笃定:果不其然……狐狸大叔即是耶律阿娃的软肋。既然掐对了痛处,便继续揉捏。“掌事言重了。”她竭力作楚楚可怜状,“我一弱质女流,俗世辗转,飘零无着。如今之计,唯有智大哥尚能倚靠。”
延慧冷笑连连:“你可知晓他是甚么人?又有甚么样的过去?”
咱当然知道他是只老奸巨滑的狐狸,还跟你这只小白兔有那么一腿……潘盼如是想,嘴里却道:“智大哥出身名门,不但侠肝义胆,还机智过人。虽然年纪大了些,长相逊了些,反正我又瞧不见,凑和着过过也就算了。至于他的过去么……”她略顿一顿,反问道,“都过去了,我为何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你——”延慧被她气得瑟瑟发抖,击掌唤道,“来人!”
殿外,秦嬷嬷应声而至,觑见延慧面色,不免为潘盼的际遇忧心,当下小心翼翼道:“掌事有何吩咐?”
延慧指一指一旁立着的潘盼,别过头去,厌恶道:“速将此人逐出山去!连同他的同伴,一并逐出去!”
“是。老身这就去办。”秦嬷嬷急忙牵着潘盼离开兰若殿,心底暗自纳罕:这盲姑娘倒是有些道行,将四公子的孩子带上山来不说,竟能把三小姐气得将他们一行全都放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潘盼本以为还须软磨硬泡一阵,孰料延慧撵人竟这般爽快。“嬷嬷,我那二位兄长?”她扯一扯秦氏衣襟问道。
“姑娘放心。”秦氏拍拍她的腕子,温言道,“你在殿内与掌事交谈之时,我便嘱人去谷底探过,你那二位兄长俱是无事。方才引你出来,我已放出传讯烟花,这会儿功夫,阵势该是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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