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段慕昂的肩膀道:“不过哥哥有件事得拜托你帮忙,便是我那两百八十亩地。我这次去苏州同陆朗合伙,恐怕起码两三年内是不会回来了。我那两百百八十亩地麻烦你替我照看着,庄子里产的东西你看着拿。想拿多少无所谓。等到我到时候从苏州回来,你还让我能落叶归根便罢了。”
段慕昂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可就在此刻,他竟然由衷的想要落下泪来。
“雁希哥, 你去罢。家里的东西, 我都替你守着。等你回来, 你的粮食和庄子,小弟都替你好好看着呢!你放心!”
段慕鸿开始条条理理的安排棉布生意的残局, 距离过年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她让段慕昂把清河的铺子关了。再把乐安铺子的老地皮也卖给别人。随便如何, 反正留着也没生意。她又清点了大房眼下的所有资产,发现确实如段慕昂所说的,五万多两白银, 珠宝和各类头面首饰二十多副。还有数不清的衣服之类,都让人开始一一打包,往箱子里放好。只要一开年,她就带着谢妙华和诚儿,举家搬迁到苏州去。
段慕鸿这一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银钱就是这些了。其他物件该卖的都帮你寻了人去买了。不过那只船,雁希哥若是想留着就先不买。不过我看话本上说,南边运丝绸的船都大得很,雁希哥如今这艘怕是小了点。嚯!雁希哥你别开窗!冷啊!”
正是清晨,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亮光光的。诚儿在那边暖阁里跟谢妙华学说话,把“刮风”说成了“刮芬”,引得一旁的绿翘和榕榕大笑不止。两个丫鬟都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在谢妙华身旁一齐坐着做些针线活。榕榕同有顺两口子这次要跟着段慕鸿一齐去苏州。绿翘则被段慕鸿嫁在了乐安,嫁妆和给茜香陪嫁的差不多。嫁的人是个县衙里的年轻衙役。同绿翘是在上次的官司中认识的,是个温柔的男人。绿翘想着自己伺候不了太太和小姐几天了。所以这几日天天往段家跑。
段慕鸿推开窗子,隔着小院望向那边窗下的女人们和牙牙学语的诚儿发呆。段慕昂说了两遍她才反应过来,愣头愣脑的“啊?”了一声道:“什么?”
“雁希哥,”段慕昂有些无奈。“我说——你如今这艘船怕是小了点儿,要不要帮你卖了,换一艘大的?”
“要,那自然要。”段慕鸿忙道。想了想又说:”外头放的帐都收回来了吗?要是收不回来就不急了。回头你收回来用罢了。我这里银钱充足的,不差这几千两。“
她在段慕昂焦急的”那怎么行!“声中望向窗外亮堂堂的雪地,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孟若湄,小榕榕,还有茜香和她自己的身影,三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打扮的女孩儿,在雪地里不亦乐乎的打着雪仗。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十几岁,鲜活可爱,无所畏惧。那时候的乐安多好啊,天那么蓝,雪那么白,阳光那么暖。而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后来这人世给予她们的一切苦楚。日子不是蜜糖,可也苦中有甜。她们在自己诞生的地方肆意生长,像花一样。
“如果可以,真不想离开乐安啊·········”段慕鸿喃喃道。“我是不是没说过?乐安的冰糖核桃仁儿,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冰糖核桃仁儿。”
她在依稀雪光中又朦朦胧胧的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那个穿着一袭靛蓝万字纹棉袍,头戴方巾腰悬玉带,笑意盈盈的人。他在遥远的冰天雪地之外对她招手,一边招手一边笑,一边笑一边道:“雁希!过来啊!溜冰儿可好玩儿啦!”
段慕鸿眨了眨眼睛,不对,若湄和茜香消失了,可那靛蓝的人影怎么越来越清晰?不但越来越清晰,还越来越近了?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而是风尘仆仆的焦急。有大呼小叫的仆人从他身后吵嚷着跟过来,口中大声叫喊:“傅朝奉!您这样小的可就得报官了啊?!哪儿有青天白日就私闯民宅的呀!”
傅行简走到了段慕鸿的窗下。台阶的缘故让他比段慕鸿矮了一个头。隔着窄窄的一道窗台,他仰起脸蹙眉对段慕鸿道:“雁希,你当真要走?你当真········要扔下这边的一切去苏州?”
傅行简不请自来的坐进了段慕鸿的书房,把自己的手放在暖炉上捂着。他如今再也不复从前爱说爱笑的性子了。风流俊逸的眉眼总是微微蹙着,像是每日都在遭受莫大的委屈。
皱着眉头盯住站在他对面的段慕鸿,他自动无视了段慕昂对他充满敌意的眼神,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我听说你的铺子被烧了?机坊也关了?是不是因为进货太难所以你想放弃这边的生意去苏州?别这么轻易放弃啊雁希,你听我说,这样,我的机坊过完正月十五就可以开工,机坊里有一百多号机工,三天就可以织出五十匹印花布。你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让他们给你织五百匹!全部按你从鸿升走货时的成本价给你。你拿回来摆在店里卖,不出一个月保证让你有的是底气重建你乐安的铺子!”
段慕鸿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段慕昂则冷笑一声,神情鄙夷,是那种用看黄鼠狼给鸡拜年时才会有的鄙夷。
傅行简望着段慕鸿,见她不说话,又赶忙补充道:“我猜你如今银钱周转是不是有些吃力?方才进院子时我听见你弟弟说要卖你的船?那这样,这五百匹布,我不要一文钱都送给你,你拿来摆在清河的铺子卖,绝对不出一个月就让你东山再起!”
段慕鸿还是不说话,静静的望着他。
傅行简低下头,很认真的想了想,最后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五百匹太少了?我也觉得太少了。那这样,你多给我十天时间,我让他们加班加点,织八百匹出来。你若是需要,我再额外帮你找那个丁娘子布的传人来,给你织上一百匹飞花布!你不用给我银钱,这都是送你的!到时候就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大门外面贴张大红纸的喜报:全青州唯一有售飞花布!你知道吗,如今乐安的有钱人,青州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买得起飞花布!但是肯定谁也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飞花布!所以这个噱头肯定能打响!三天不出,你这段记布庄的名气就又能回到以前了!雁希,你说我说的不错罢?你若愿意,现在就给我笔墨纸砚,我立刻给松江那边去信,让他们——”
“别折腾了,傅朝奉。”段慕鸿平静的说。
“——让他们立刻就开工织!离过年还有十五天!他们完全可以先织出三百匹来!我多给他们点工钱,这三百匹织成了就——”
“傅行简!你没看出来我四哥根本不想搭理你吗?”段慕昂低声怒吼道。他像一头年轻的狮子一样瞪着傅行简,抬手指了指门外:“段家不欢迎你这种落井下石的人,请你立刻滚出去。”
傅行简闭嘴了。他眯起眼睛望着段慕昂,眼神很危险。冷冷的哼了一声,他语气辛辣的问:“小段朝奉,是吧?什么时候段家竟然轮到你这种仰人鼻息的东西出来托大了?我同你姐——哥一道出去做生意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学堂里被夫子打手板呢!在我这里装大尾巴狼?你——”
“傅行简,不许侮辱我弟弟,滚出去。”段慕鸿说。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愤怒,也没什么喜悦,有的就是疲倦。
傅行简呆住了。他仰起头望着段慕鸿,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又像是一低头就会落下来的星星。段慕鸿也同他对视。然而眼睛很疲倦,长睫毛下面掩盖着的是无奈与苍凉。
傅行简扭过头去,不让段慕鸿看到他眼睛里的水汽。他声音哑哑的道:“雁希,你真的要扔下我,一个人去苏州吗?”
段慕鸿转过身望着窗外白皑皑的雪:“我确实是要去苏州了。但是傅朝奉,不用把话说的这么亲昵。”
“亲昵吗?”傅行简发出一声凄苦的笑,笑声如同秋风之下瑟瑟发抖的枯叶。“你管这个叫亲昵?雁希,你管这个叫亲昵?”
他转过脸来望着段慕鸿,语气森然:“我不准你去苏州。”
“傅行简,我四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段慕昂皱着眉头看他。
“把你的死鱼眼收一收,段慕昂,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还是想想若是她走了,段家这么大一群人你得想多少办法才能养活他们罢!段慕鸿,你听到了吗?我不准你去苏州。”
段慕鸿看了看他:\"噢。”
傅行简被气笑了。他站起来冲到段慕鸿身边,两只手像铁钳子一样握住她薄薄的肩膀怒吼:“什么叫’噢‘?段慕鸿?你告诉我,什么叫\'噢’?!”
“就是字面意思上。你说不让我去苏州,我听见了,所以出于礼貌,我要回应你一声噢。”
段慕鸿的语气疏离冷淡,毫无感情。仿佛傅行简只是街边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她面无表情的同傅行简对视着,傅行简在她眼里看到了寒冰。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傅行简都不得不在噩梦中被迫多次复习段慕鸿那个冰冷的表情。
他失魂落魄的丢开了她。段慕鸿默然无语的揉了揉自己被傅行简捏痛了的肩膀,转身便要离开书房。傅行简突然叫住她道:“你回来!我知道是谁一直在县里造谣败坏你家生意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