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傅朝奉正坐在周大人家的正厅里,同他分坐在棋盘两侧,对弈。
小厮从门外走来,递给正凝神静思的周大人一封信。同时趴在周大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周大人看也不看那小厮,低头专心的盯着棋盘,同时头也不抬的对小厮摆了摆手。小厮把信放下走了。傅行简瞟了那信封一眼,依稀看得一个“段”字。他坐直了身子,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不染兄,那封信既然送进来了,便瞧瞧罢。万一是什么要紧事呢?”
周世遗字不染。听了自己雁声贤弟这句话,他抬头瞥了傅行简一眼,复又低下头不耐烦道:“这写信之人是个教我十分厌恶的人。不想看。”说着将棋盘上的白子向前推了一步。
傅行简莞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笑微微的接着道:“牛粪还有能当劈柴烧的一日呢。万一这不讨喜的人今日所说,正好是一件对不染兄有利的事呢?看看罢。下了好大一会儿棋,也乏了。正好歇歇。”
听他这般说,周世遗只得放下棋子,伸手去拿起了那封信,一边还要饶有兴趣的笑傅行简道:“雁声,往日里你可从来都对此类事浑不在意的。今儿这是怎么了?突然转性了?”
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读了起来。看了两句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羞也,羞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行简装作不动声色,实则堪称急切的问道:“怎么?什么事让不染兄笑成这样?”
周世遗笑得前仰后合,将那信纸丢给了他。傅行简接过信瞄了一眼,登时便认出这是段慕鸿的字迹。段慕鸿同他通信那么多次,她的笔迹,傅行简怎么可能不认得。只是段慕鸿这封信上所说的,可着实不是什么光彩事。
“所以·······这信原来是乐安段家的被逐之人段慕鸿所写的,信为告发她二婶同乐安县令贾嗣忠通奸?”傅行简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值得笑成这样。
周世遗却依旧是笑个不住。直弄得傅行简放下信纸,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周世遗止住笑声,一边咳嗽一边吭吭哧哧的告诉傅行简,原来这被告通奸的贾嗣忠,平日里就很不招周世遗待见。只因此人进士出身,自恃才高,每每见了举人出身的周世遗,就总是忍不住在表面的毕恭毕敬中带着一丝不服气。周世遗治辖青州,辖下大小县城不下几十个,但没有哪个县的县令像贾嗣忠这般让他厌恶的。
“既然如此,这不是正好么,”傅行简听完后道。“不染兄厌恶此人,段慕鸿告发此人。虽说是越级了。但情况特殊,姑且饶她。倒是不染兄可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那贾嗣忠。即便不用将他流放,好歹也打他几十棍子,再让他丢了乌纱帽,好好杀一杀他的傲气!”
周世遗笑嘻嘻的听着傅行简说完,接着他在傅行简满怀期待的眼神中笑着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我不。”
傅行简心里急得恨不得给他一拳,脸上却依旧笑着做出疑惑状:“为何呀?”
周世遗笑嘻嘻的低下头去:“贾嗣忠我不喜欢,可这个段慕鸿,我也不喜欢。上次若不是你救急送来了十匹飞花布,我就该把布政司使得罪了!段慕鸿害得我平白糟了一场闲气,这事儿我还记着呢。我不让她如愿。”
如果这时候周世遗抬起头来向正前方看去,就会看到他的雁声贤弟正在无声的开合着嘴巴骂他:“傻逼。”
但他没看到,所以他继续自顾自的摆弄棋子。傅行简则飞快的闭上嘴巴,挤出笑容道:“不染兄消消气,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他一般见识。依我看,虽说这段慕鸿不讨人喜欢,但料理这贾嗣忠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不染兄不妨借此机会,先把贾嗣忠打趴下。之后再找机会教训段慕鸿呢?不然,段慕鸿这种商贾好料理的很,随便安几个罪名便能把她丢进大牢了。可贾嗣忠这种官场中人嘛········”
他不说话,他把这话的尾巴留给周世遗。傅行简太了解周世遗了。抛出这句话,他就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五——”
周世遗抬起头道:”雁声,我越想越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贾嗣忠那个混账羔子,我也早看他不顺眼!借此机会好好收拾他一顿也好!至于那个段慕鸿嘛·······“
傅行简连忙笑道:”段慕鸿这种人,根本不用不染兄出手!小弟便替兄长料理了。兄长一句话!小弟立刻押着那段慕鸿来给您磕头赔罪!”
周世遗笑了起来,一边摆摆手:“不用不用,你这雁声贤弟呀,净会拣我爱听的说!”
傅行简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为兄分忧,这是小弟应该做的嘛。不过烦请兄长答应小弟,若是有一天真要处置这段慕鸿,请不染兄教训过他之后把他丢给小弟,小弟决计好好替不染兄出这口恶气!”
第108章 审判(一)
“来都来了, 那升个堂吧。”周世遗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上,不拿正眼看段慕鸿。他站起身绕到后堂去换官袍了。留下等候在前厅的段慕鸿——和死盯着段慕鸿不放的傅行简。
“雁希,我——”见周世遗走了, 傅行简连忙向前一步, 出声招呼段慕鸿。段慕鸿看了他一眼, 一言不发的唱了个喏转身便走,往前头知府衙门大堂去了。傅行简站在原地, 急得直跺脚。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周世遗板板正正的坐在“清正廉明”牌匾底下, 低着头去看堂下站着的段慕鸿。段慕鸿对着他唱了个喏,从袖子里取出两封书简呈上道:“草民青州府乐安人氏段慕鸿, 状告段门叶氏, 与乐安县令贾嗣忠通奸生子, 狼狈为奸侵吞段氏家产!证据确凿!提请明察!”
周世遗一抬手招了一下:“呈上来。”
段慕鸿呈给周世遗的证据一共有两件,一是丫鬟秀云已经画押的口供。二是医馆郎中签字画押的证词,带药方物证。周世遗将两样东西看过了,着师爷把这两样证物收起,对着堂下道:“证据确凿, 按律当审。段慕鸿,你的状子, 本官准了!传, 即刻派人去乐安, 带犯官贾嗣忠,犯妇段叶氏前来听审, 不得有误!”
他站起身, 两手扶在腰间摆弄了一下自己的玉带,对着底下的段慕鸿扬了扬下巴:“你先回去等着罢。走之前同差役说一声你住哪儿。贾嗣忠他们最快估计也得明日才到。等他们到了要升堂。本官自会召人前去寻你。”
他说完这话,立刻一副厌倦至极的模样, 抬脚快步走了。段慕鸿没能跟他说上话,心里憋屈又有些担心,也只得低着头回了自己在益都的住处。
她刚一进屋,迎面就遇上店小二迎过来对她陪笑脸道:“哟!段朝奉回来啦?方才有人给您送了封信。小的给您拿过来哈!”
段慕鸿站住脚,想着这当口是谁会给她送信。就见小二笑嘻嘻的递过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段雁希亲启”。段慕鸿当即皱起眉头,摆摆手道:“拿走罢,这信我不要。”小二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低头看了看信又去看段慕鸿:“可这信确实是送给段朝奉您的呀!”
不想让无辜的小二平白惹麻烦。段慕鸿只得接过了信。她摇摇头,将那平整的信封随手揉成个硬纸团,一边揣进衣服里上楼去了。
然而临近傍晚时,段慕昂却是真的来送信了。
“小七重病卧床?怎么回事?!段慕鸿惊忧交加,垂眼看着手里那封小七的亲笔信。小七识字不多,但平日里每次给段慕鸿写书信,字总是写的工整认真。然而这一封信上的字,却歪七扭八,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字迹主人的绝望和字迹间曾经的端正。
“他媳妇当初重病,小七为了给媳妇治病散尽了家财,呕心沥血,自己也被煎熬出了一身的病。先前你忙,他不好意思同你讲。今年夏天松江干旱,地里收成不好。他又失了机坊那份工········自然就无钱治病。其实若是按他的聪明能干,去这附近哪个机坊当个管事,人家给的工钱让他拿去治病都绰绰有余了。可小七恨那些人和傅行简联合起来算计你········所以始终不肯低头,这病也·······”
段慕昂长叹一声,不说话了。段慕鸿低下头望着手中那封字迹斑驳的信,心如刀割。小七,她最器重的好兄弟。若不是她大意失荆州让段家生意停摆,小七如今也不必受此苦楚。
“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让小七就这么白白躺着熬命啊。我得救他!”段慕鸿心急如焚。“可我现在······我现在·······状告叶云仙的案子也许明日就升堂了。我——”
“我去罢,”段慕昂说。“反正清河的铺子近来基本上没什么生意,我便是不在,底下的人也能撑得起门户。再者,我实在是不想给二叔他们这种人赚钱。不如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我去看看小七——好歹给他送些银子。对了——”他说。“茜香姑娘已经知道这事了。她说她也想去看看小七。”
段慕昂的表情有些疑惑,大概觉得四哥的小老婆居然这么直接的表达对另一个男人的关心实在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可他又觉得这事不能不跟四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