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慕鸿不答话,单只微微笑了笑。傅行简转过头来望着她道:“若是你能多在此地逗留几天就好了,哎·······我听闻你从乐安来松江,特意扔下杭州的生意来寻你的。雁希,就不能上我杭州家里坐坐去?”
段慕鸿微微一愣,摇了摇头。可看见傅行简眼中的失望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遂鬼使神差般的安抚他道:“这一次我赶时间,这批暑袜不能延误。若是送回去晚了,过了季节就都砸在手里了。等下次秋天我来这边,提前送信报之与你。若还有闲暇,便去杭州瞧你——我也想瞧瞧不带你玩的杭州人是什么样子,哈哈······”
“成啊,你若是来了,我带着你挨个儿去瞧那些杭州的官员!他们会在西湖上办雅集,老实说还挺有意思的!”
“噢?是吗?那我到时候可要好好瞧瞧了······”
两个人并肩走到街道尽头,再往前走一些就是码头了。站在一棵老柳树下,傅行简忽然捉住段慕鸿的手腕,把她拉到了柳树旁的窄巷里去。
“雁希,”他用胳膊把段慕鸿圈在墙和他身体之间,低下头轻声道。“我今天好高兴,你总算不和我见面就吵了。你瞧,我们也能和和气气心平气和的谈论你我都熟悉的东西。这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从前在山东时,就是做不到呢·······”
他悲哀的低下头去,有些艰难的把脸埋进段慕鸿的肩窝里。段慕鸿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我从乐安你的屋子里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你跟我好好说话了。今天真好,真好········”
窄巷外头是人来人往,虽说已经濒于日落,可繁华的小镇即便入夜也是车水马龙。几步之遥便是行人匆匆。若是有人注意到阴影里姿势别扭的人,那段慕鸿即便不被发现身份,也会被质疑是个分桃断袖之辈。想到这里,段慕鸿心里有些乱,她侧脸看了看傅行简埋在自己肩窝里的脑袋,下意识的想要推开他。可傅行简又委委屈屈的嘀咕了一句:“可是我又得走了········哎,总是这样,不是你走,就是我走,什么时候,才能老在一起呆着呢?”
段慕鸿放下手,沉重的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傅行简的头发。像是安抚,又像是有些愧疚。“算了算了,抱就抱罢。”她心想。“反正这是在外地,又没人认识我们。叫人看见就看见吧,总不能给我传回乐安去········”
傅行简个子高,弯着身体抱了段慕鸿没一会儿就觉得腰麻腿麻的。段慕鸿把他推开,故作嫌弃的说了一句:“不怕教人看见·······德性·······”便从傅行简胳膊底下钻出来准备离开。傅行简拉住她把人拽回来,猝不及防的将人按在墙边深深吻住。这一次段慕鸿没有推开他。直等他松开自己了,才板着脸恐吓道:“看在你孤身一人客居外地怪孤单的。下不为例啊。”
“孟氏怀孕,怀便怀了,生下来,也就罢了。就这一个,不准再给我弄出二个三个来,听见没有!”傅行简按住段慕鸿不让她走,眼神忽然变得很暴躁。段慕鸿仰脸看了看他,撇撇嘴道:“我夫人生几个,你管的住吗?老太太肯定铁死了心要男丁。若湄生的如果不是男胎,那恐怕还就真得二个三个。我不抓紧,二房抢了先那我还混什么?卷铺盖走人罢了,免得二房把我们扫地出门!”
“生二个三个也不是你的种,你替别人养孩子,养的这么心安理得?”傅行简眉头皱的死紧。“况且你都把段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了。如今你家的家业都是你打下来的,凭什么还要看你家老太太的眼色行事?要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二房如何,但既然惹你不高兴,那就直接把二房那一窝蛀虫撵了得了。搞得那么复杂!成日里女扮男装担惊受怕!你图什么?!”
这几句话,大概是傅行简早就想说的了。憋在肚子里好久,他此时一股脑说出来,竟带了些不管不顾的气势。段慕鸿被他这一副破罐子破摔似的气势镇住,瞪大了眼睛歪着脖子看他。看了好半天,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傅行简伸手抓住她肩膀,想把她拽回来。段慕鸿却回过头来,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了傅行简的手指。最后她推开傅行简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砖低声道:”傅行简,你什么都不懂。“
她又走了。把傅行简一个人留在六月黄昏的阴影里,遥望着她沐浴在夕阳微光下的背影,默默生气,默默困惑。
第62章 忤逆
马队走了一个多月, 加急赶回了乐安。一到乐安,段慕鸿就被扑面而来的酷暑热的翻了个跟头。乐安此时正是七月流火,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但这暑热却让段慕鸿格外激动。当即令布庄的伙计们把冬天的布匹都收进库房里, 全摆上刚带回来的松江暑袜和夏布!
果然不出段慕鸿所料, 三千双暑袜, 不过几天就卖了个精光。可把大伙儿给高兴坏了。见状店里有的伙计恨不得让老板再走一趟松江,买上它八万双回来!段慕鸿脸上笑得一派云淡风轻, 但心里也在后悔当初没多订几双。早知道就不订印花布了, 哎········
暑袜让段慕鸿赚了一笔,加上布庄夏布和估衣铺的营收, 段慕鸿一下子就成了腰缠万贯的乐安首富。话说首富不首富其实她也不知道。但乐安的人都这么说她。段慕鸿有心让好事之人闭嘴, 但想不出可行的措施, 于是也只能作罢了。
“鸿儿,我听说·······你打算在县郊买上几块地皮,用来种棉花?”
老太太发问,准没好事儿。阖家每十天一次的聚餐,段慕鸿正忙着喝粥, 耳边忽然传来表面慈爱无比实则令人后背生凉的问话。“啊?”段慕鸿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迟迟疑疑道:“有——有这事儿?”
离家数月, 距离段慕鸿归来且借着暑袜大赚一笔不过几日。谢妙华把孟若湄照顾得很好。为了杜绝那边打孟若湄肚子的心思, 谢妙华干脆谎称孟若湄因为身体虚弱不便见客, 硬着头皮把对面探头探脑的试探给挡回去了。这办法虽说有些强词夺理,可老太太看在孟若湄肚子的份儿上也允了。却不料叶云仙和段百山又从他们后背捅了一刀, 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段慕鸿准备买地种棉花的事, 又给老太太灌了一肚子迷魂汤儿。
“鸿儿,在祖母面前,你还不好意思说吗?”段老太太和颜悦色道。“我都听你二叔说了, 你嫌到乡下收棉花成本高,准备买了地自己种,是不是?要祖母说,这法子好得很,你爹当年没想到,可真是可惜。”
“呵呵······是······祖母过奖——”段慕鸿跟段老太太打着马虎眼,并不想听她老人家接下来又要说什么把人气死的话。
“湄儿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你铺子的生意又忙,依祖母看——”
“祖母,”段慕鸿放下调羹,坐直身板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太太。“鸿儿眼下还没有买地皮种棉花的打算。当前并不是种植棉花的合适时机。就算真要买地种棉,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上才行。”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了。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神情已经转为冷若冰霜。嘴唇紧紧抿着,又恢复了她一贯青白的面色。“你这意思,是说祖母强迫你买地么?”她慢悠悠的问。
段慕鸿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莽撞后悔了。她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不······不是······就——实话实说,孙儿只是实话实说,眼下不是种棉花的季节。”
“是不是种棉花的季节,有什么要紧?”老太太的语气更严厉了。“既然有了本钱,为什么不买地?买回来种不了棉花,种别的不行吗?你怎么就非盯着那棉花不放了?啊?!”
她语气陡然拔高,把席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谢妙华和孟若湄近来都借口不到席上吃饭了,只在院子里让小厨房单做。段慕鸿这边,只有她一个。
“孙儿没有盯着棉花不放········段慕鸿无奈的争辩道。“只是那土地本就是打算来种棉花的,若是不种棉花,孙儿不知道还能种什么。”
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老太太是不会允许任何挑战她权威的言语出现在段家的餐桌上的。她一定会怒不可遏,而后暴跳如雷。
段慕鸿没猜错,这话一出口,对面的叶云仙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只不过稍纵即逝,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了。段百山则瞪大了眼睛,脸上接着露出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向后一仰靠进椅子里,他对着段慕鸿呲出两颗不怎么整齐的门牙。段慕鸿连忙看向老太太,同时口中争辩道:“祖母您别误会!孙儿不是——”
“段——慕——鸿!跪下!”
段慕鸿心里大叫不好,起身推开椅子便跪下去了。老太太拖过放在桌边的寿星头手杖,一下打在段慕鸿肩头,登时便将段慕鸿打的身子一歪,险些侧倒在地上。
“段慕鸿,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段老太太问。她将手杖在地上敲的“咚咚咚”响,声音颤抖又愤怒的大声道:“你!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敢不听你祖母我的话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