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站在诚儿身后的少年安静的同她打了个招呼。近两年没见,段慕麟已经出落成了个俊逸潇洒的小少年,且初步显出几分倜傥来。只不过段慕鸿看这孩子时总觉得他的狭长凤眼和神态让他有些偏于阴柔,乍一看美则美矣,但有些阴恻恻的。
“是麟儿吗,”她伸手摸了摸段慕麟的脑袋。后者轻轻一偏头,似乎是想躲,但到底是忍住了。微微笑着后退一步对她唱了个喏道:“四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段慕鸿哑然失笑,上前在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戏谑道:“谁教你的?这么小小一个人儿,假模假式的倒是挺像。”
段慕麟笑而不语。诚儿扯了扯段慕鸿的衣服小声道:“本来诚儿今天看见爹爹,好开心的,诚儿想哭,呜呜呜,可是小叔叔说,诚儿要是哭,就不是好娃娃了。好娃娃这时候应该是笑着的,不应该哭,所以诚儿就——就——呜呜呜呜呜爹爹,可是诚儿好想哭啊,他们原先都说爹爹回不来了,呜呜呜呜·······”
段慕鸿无言的把诚儿抱进怀里,揉揉儿子湿漉漉的小脸蛋,她也忍不住又一次落泪了。
“爹~爹!你回来啦········”一个娇嫩的声音喊着。段慕鸿一愣,有些诧异的抬眼向前方扫去。一艘小船刚在他们背后的水面上泊好。胡子拉碴的颓废男人,穿着月白竹衫,慢慢吞吞的从船上走了下来。那人一弯腰揽起了站在地上对他张开双臂的小女孩儿,蹭了蹭孩子嫩呼呼的小脸道:“小筝儿来接爹爹啦?爹爹最喜欢筝儿啦········”
被称作筝儿的小女孩儿有些委屈的扁着嘴巴望着爹爹,那模样竟同她称之为爹爹的男人有几分相似。“筝儿还以为爹爹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傅行简亲了亲女儿。“爹爹永远不会离开筝儿哒,就算为了筝儿,爹爹也会回来的啊!”
孩子发出一阵喜悦的笑声,叽叽咯咯,像只春天里刚展开嫩黄翅膀的小黄鹂。她趴到爹爹耳朵边叽叽咕咕的说着小话,从身到心都充满了纯然的欢喜。
“少爷,您回来了。”穿着考究黑衣的傅家下人成群站在码头前,一齐对着傅行简行了个礼道:“老爷夫人也来了苏州,正在别馆等您。夫人说准备在苏州陪您住——”
“不必了,你现在去告诉老爷夫人,苏州的宅子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着人去打理着卖了。让老爷夫人安排别馆里的人把东西收拾了。我们回清河去。”
“啊?!”
“你啊什么啊?”傅行简瞪着下人,毫无两年不见的生疏。小筝儿正在研究他脸上的胡子,丝毫不为此害怕。傅行简上下打量了那下人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滚。”
“是是是!”下人忙不迭的跑走了,呼啦一下子,码头上少了一大片黑云。
傅行简低下头,和女儿额头贴着额头嘻嘻一笑,他无视了不远处段慕鸿一家复杂的眼神,抱着孩子原地转了个圈道:“筝儿!跟爹爹回清河家去好不好?”
“好呀好呀!什么时候呀?”
“我们现在就走!”
第141章 傅忆筝
“筝儿!筝儿!你等等我!”
“佩柔, 你慢死啦!快些啊!”
“你着急什么啊?晚一点去,卓吾先生又不会跑了········哎!你且住!等等我啊!”
初夏五月,几个女孩儿在满眼碧绿的山路上慢慢前行。穿着藕荷色男装的女子, 年龄很不小了。然而发式却是做女儿打扮的元宝髻, 又插了半头的珠翠。长相偏于小家碧玉。她站在崎岖蜿蜒的山路边, 弯下腰喘着气,一边回头对身后的丫鬟没声好气的说:“你快去追上你家小姐啊, 她都快跑没影儿了!你这呆子!”
丫鬟喏喏连声的上前一步, 作势要去追。前面穿着茜红色马面裙的垂髫少女却一溜烟儿跑回来了,手里捏着串从树上够下来的山花。她叽叽咯咯的笑个不停, 一双大眼睛更是眯成了月牙儿, 两个小梨涡在嘴角边若隐若现——这是个容貌很甜美的女孩儿, 十七八岁年纪。不像同伴那样炫富似的插了半脑袋的首饰,她只在发间别了两枚玉蝴蝶小饰,又在鬓侧插了一支攒丝累珠嵌猫眼石的花簪,同那两只玉蝴蝶相映成趣,颇有巧思。
“佩柔, 你行不行呀?”她两手掐着自己不盈一握的细腰,对着有些狼狈的同伴笑得前仰后合, 有些微妙的促狭:“不是你非要来跟我一齐听卓吾先生讲学吗?怎么?不让你坐轿子, 这山你就上不去啦?”
被称作佩柔的女子比这少女大了五岁, 大名叫做周佩柔。父亲是故青州知府周世遗——说故,是因为她父亲三年前因为贪污加上参与了自己不该涉足的党争而被砍了头。家里的男丁统统拉去辽东砌墙, 母亲也病死了。只剩她一个孤女, 她父亲的故交,山东首富傅行简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勉强保下她这个故人之女,将之收留。傅行简收留了周佩柔三年, 于是周佩柔就铁了心要坐傅家正头夫人的位置——谁让傅朝奉高洁的不行,年近四十还孑然一身呢?
不过这念头她只敢在自己心里偷偷想想,再计划计划。可不敢告诉她的小手帕交傅忆筝——毕竟在傅忆筝心里,即便是皇室的公主来都配不上她那个清俊倜傥的爹——她爹今年三十八,人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傅忆筝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家爹爹还是朵没开的娇花呢,她爹又英俊又有钱,还是个世上最最好的爹。傅忆筝难以想象这样优秀的爹爹,究竟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
大概也就只有她早逝的母亲配得上了罢。
此时两个人站在半山腰,傅忆筝对着周佩柔做个鬼脸道:“你要是上不去,就让小环陪你下山回客栈罢!你本来也对卓吾先生讲学兴致不高。我就不明白了,你这又是何苦,大老远从清河跑来泰安陪我听学·······”
周佩柔累的脸通红,这时候就对她翻了个白眼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一个人上和尚庙里去听学?胆子也真是大!诶你说你这位卓吾先生也是奇怪。他不是讲王学的吗?怎么要在和尚庙里讲?”
傅忆筝听了这话,登时便笑了。得意的一扬脑袋,她笑嘻嘻道:“这你就不懂了罢?卓吾先生学贯儒释道三家,他所融会贯通的,又岂止是王学呢?听闻他之前在芝佛院著书,还将自己做僧人打扮呢!他——”
“好好好,你别说了,我跟你爬山便是!唉······想爬山什么时候不行呢?非得这时候爬山也就罢了,还不让带人······”
“这你又不懂了,爬上去听学,才能体现我心诚呀!”
“哼,才怪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卓吾先生大受欢迎,山下所有的轿夫和滑杆都被人抢去了。你个懒丫头嫌烦不让你爹派人跟着,今儿自己又睡过了头忘了提前让人来预订,你是吃瘪了!”
“怪小油嘴,你又知道了?我说,你干嘛非要跟我来?”
干嘛非要跟你来·······还不是你个臭丫头非要学人家前代泰州派的女弟子,大老远从清河跑来“朝圣”,说什么上次在广东就错过卓吾先生讲学这次不能错过了·········你爹不放心,要跟你来。若不是因为你爹,我才不来呢!
周佩柔跟着傅忆筝往上走着,听傅忆筝喋喋不休的谈论她心目中的神仙卓吾先生,周佩柔觉得烦透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要知道,早上她压根儿不想来!可是傅行简和颜悦色的问她:“你不是也说自己喜欢卓吾先生吗?那跟筝儿一起去吧!能碰上一趟,也挺不容易。”
我半点儿都不想陪你的野丫头去,我就想在你身边待着。傅行简,你怎么是个榆木脑袋呢?听人说你年轻时也是花楼里面喝花酒的簪花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怎么如今清心寡欲的像个和尚似的?
周佩柔不懂,就像她不懂为什么傅行简家财万贯,却始终不肯给家里娶一位女主人一样。
傅忆筝还在她前面喋喋不休的说,这小丫头真是烦死了。周佩柔看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红润小嘴,没来由的烦。蠢丫头,笨丫头,就知道你的卓吾先生。卓吾先生有你爹好吗?
“筝儿,”她忍不住打断傅忆筝的喋喋不休道。“你觉不觉得,傅世伯一直孑然一身的,很可怜?”
傅忆筝终于闭嘴了。她一边倒退着往前走一边用奇怪且警惕的眼神望着周佩柔:“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佩柔想着自己干脆同她摊牌算了,免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憋死。于是她说:“你觉不觉得,若是傅世伯给家里娶上一房夫人,会好很多?”
“娶媳妇?”傅忆筝挑起眉毛,那神情同她爹讥讽别人时一模一样。她还在倒着走,但是对于脚下的路已经完全心不在焉了。“佩柔,你想说什么呀?”
周佩柔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下定决心道:“傅世伯救了我的命,若不是他,我早就像那些被连坐的犯官之女一样被没入教坊司了。所以我·······我········”
“你想怎样?”傅忆筝冷冷地问。
“我想·······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