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慕鸿的心往下一沉,犹犹豫豫道:“他们该不会·········”
阿文笑着一摆手:“没有的事!他们好得很!当初我们都从那场海难里逃回来啦!就连朝奉你的船都没有问题呢!阿布和我,我们娶了这里的一对姐妹,如今在这儿做生意,过得可好啦!有顺锅一直在帮我们照看生意,我们嗦让他也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呀,给他红利呀!可似有顺锅嗦他是要回大明那边去的,若是过了两年还等不到你,他就回去啦,他家里——”
“他家里还有妻小在等他,是。”段慕鸿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真好啊,经过这么多兜兜转转,有顺,阿文,阿布,陆朗,他们所有人,都还在啊。
她段慕鸿也在,傅行简也在,真好,真好。
笑容僵在段慕鸿脸上。她黯然神伤的把傅行简赶出了自己的脑海。
“我们前几日就听说这里来了一个苏州客商呀,还在猜测是不是朝奉大佬你的朋友,可是我和阿布都不认识他,不敢冒昧去相认吖!有顺哥这个月又去马尼拉押船了,没人帮我们拿主意,不然早就来同你相认咧!大佬,同我讲吓你呢一年几嘅事啦!”
段慕鸿和阿文聊了起来,说得热火朝天。一直到外头一叠声的嚷嚷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他二人的注意才被吸引回来。阿文摸了摸脑袋道:“大抵又似辣些吕宋土著同客商的水手打起来了罢!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茂尼吖········”
段慕鸿却站起身走向了门外,皱着眉头道:“我怎么听见有人说陆朝奉?”
她走到门外时,果然毫不意外的在街道中间看到了被人打翻在地的陆朗。街两边的店铺酒楼甚至妓院楼上都站满了人,统统低着头好奇的围观这一场单方面的斗殴。陆朗被打的鼻青脸肿,嘴角还带着一丝血。牙齿也被打出血了,躺在地上巾帻歪在一边,翻起眼睛恨恨的瞪着骑在他身上的人。那胖揍他的人身穿一袭邋里邋遢的袍子,袍子湿漉漉的还滴着水。一只手按在陆朗脖子上,一只手握成个拳头举在半空中,拳头上血糊糊的。
“伯昭!”段慕鸿大叫一声向陆朗冲去。
“啊呀!都是一家人,大家都从中土来这里做生意不容易啊!有话好好说,打什么打?”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从路旁的一家店里钻出来,抢先跑到了二人身边。那是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华商。从大明来此地许多年了,如今算得上是这里华商的头头。
前辈出来劝架,再混账的后辈也没有不给面子的理由。然而打人者还是狠狠揍了陆朗一拳,又双手按住他的脑袋往地上狠狠一磕,把陆朗磕的惨叫一声眼冒金星,那人才不甚满意的从他身上站起来,转过身一言不发的走开了。俊美的脸上冷酷又疏离,头发垂下来一缕耷拉在额前,脸上蹭着灰尘。
是傅行简。
段慕鸿愣在小酒馆外的泥巴路上,眼看着瘦高瘦高的傅行简面无表情的从她面前走过,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人似的。她别过脸去奔向陆朗,弯下腰把被打的有些不省人事的老友扶起来,口中低声焦急道:“伯昭!伯昭!”
忽然间,她听见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一声大笑。那笑声的主人一边笑一边大声说:“你们知道吗?刚刚赚了十四万两黄金的段朝奉,其实是个女子!还是个不老实的女子!背着他男人在外头跟奸夫一起算计人!”
段慕鸿的身体僵在了半空中。她的手忽然脱力,仿佛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手中的陆朗扑通一声又摔在地上了。
“疯子!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有人在她身后大声斥骂。“对啊!人家段朝奉赚了十四万两黄金,怎么着,人有那个本事!你妒忌人家你就骂人家是娘们儿啊?”
“段朝奉那嗓子哑的········哪个娘们儿这样!”
“对啊!你不能因为人家长得俊就说人家是娘们儿啊?哎不是——这人谁啊?怎么都没见过这号人,突然蹦出来在这里放屁!”
“哟!这你可就不知道了罢?来来来我来给众位说说哈!这个傅朝奉啊,从前就疯狂迷恋人家段朝奉,人家去哪儿他去哪儿,非要跟人家搞断袖!这不,人家都跑吕宋来了他还不放过人家。可这回人家赚了黄金万两,他的船好像是折在海里了?这就疯了呗!在这儿造谣污蔑人家!人段朝奉孩子都有了,正妻小妾也各有一房。你说人家是女的,你看看人家小妾答应不答应啊?”
“啊?哈?这——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慕鸿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理智。她弯下腰去吃力地想要扶起陆朗,这时候斜刺里冲过来一双手,橄榄色的胳膊一把接过陆朗道:“大佬,我嚟啦!”阿文把已经晕过去的陆朗扶起来扛走了。段慕鸿艰难的转过身去,看到了远处冷冷瞪着她的傅行简,和正对着傅行简冷嘲热讽的众人。
“段朝奉怎么可能是娘们儿?你想跟人家搞断袖想疯了吧?”
“颠佬,有病噢!”
“活该你沉船啊!”
“啧啧啧该不会是疯了吧?”
一张熟悉的脸在人群中斥骂的格外激动,段慕鸿看到了,是有顺,刚从码头那个方向走来,方才说段慕鸿有妻有小的话就是他说的。显然他那句话给不相信傅行简的围观群众注入了一股子信心。人们嘲弄傅行简的痴心妄想,嘲弄地更厉害了。傅行简站在人群里,像一杆破烂的旗帜,承受着人们的口诛笔伐。
“哈——哈——哈········”傅行简嘶哑的笑了。“是啊,我痴心妄想,你们说的对,我早该放弃这些痴心妄想的。是,是,我承认,是我污蔑了受人敬佩的段朝奉,我傅行简,给段朝奉道歉!道歉!”
傅行简笑着,高高地举起手对着段慕鸿唱了个大大的喏,他的脸颊上滑过两滴亮晶晶的水迹。
“段朝奉,元是我不配呀,是我不配,我不该玷污了你的好名声,我道歉。”
“傅某人在此敬祝您,往后家财万贯,孤家寡人,高朋满座,无一真心。”
段慕鸿,从今往后,我放下了,我再也不会痴心妄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中期的同时代,刚刚经历了地理大发现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拥有了南北美洲挖不完的金银矿。所以那个时候他们用产自南北美的金银大量买进亚洲产的各种好东西。引发了明朝东南边境墨西哥白银的疯狂涌入。
第140章 分道
“四爷, 这一船货·······怎么办?”
段慕鸿坐在客店的二楼饮酒,独自一人。窗外落下垂柳一枝,天幕上有星子数颗。伴着一轮孤月········不似风景, 倒似一副凄苦的画儿。
听见有顺在背后问话, 段慕鸿微微侧过头道:“什么货?”
“陆朝奉那边来的水手说的, 您让他们从一个岛上拉回来的香木和香料。他说其他的货白日里都卖给蛮子了,这一船要不要也········”
那本来是段慕鸿留给傅行简的一船货。傅行简便是跟着这艘船回来了吕宋的。思及至此, 段慕鸿苦笑一声, 叹了口气。
“卖了罢,卖的银子, 回头我送到陆朝奉那里去。陆朝奉因为我,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这些银子归他, 元也是应该的。”
“四爷不用担心,陆朝奉听说已经醒过来了,您要不要去瞧瞧他?”
段慕鸿呆了一呆,惨淡的笑笑道:“罢了罢了,我这会儿还是不要去刺激他的为好。什么事, 都等明日罢·······有顺,”她拿起桌上的小酒盅抿了一口又放下, 同时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你记得帮我把账结了罢。”
“是。”
两船香木和香料总共卖了二十万两黄金。陆朗执意与段慕鸿一人一半。他的额头被傅行简打伤了, 瞧着有些滑稽。裹着纱布的陆朗说:“雁希, 我不怪你。我看傅行简那个泼皮就是在岛上呆久了脑子有毛病。竟敢冲着我撒气!嗨,真是虎落平阳——若是放在十年前我爹还在青州做知府, 你看看他敢不敢这么对我!”
段慕鸿知道陆朗是在宽慰她。老友只字未提人们议论纷纷的“傅行简与段慕鸿搞断袖”一事。她心里明白, 这是来自真朋友的善意。所以作为回报,她把自己从荒岛上带回来的珍珠都送给陆朗了。
带着十万两黄金和她根本没心情数的珠宝首饰,段慕鸿雇了一只船, 和陆朗一起回了大明。他们从漳州月港登陆,再取道水路,一路回苏州。
“爹爹!爹爹!”
段慕鸿人刚踏上苏州码头,远远的便听见小娃娃激动到带出哭腔的声音。将近两年没被人这么叫过了,她有些恍惚的抬起头向那边望去,就见一个中年妇人在后面走着,前头跑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大一小都生的俊美非常。那小的简直就像个画儿上走下来的金童。穿着簇新的衫子,啪嗒啪嗒的一路跑进段慕鸿怀里,猛地一扑:“爹!”
段慕鸿百感交集,她心里有万千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低头望着诚儿粉嫩嫩的小脸蛋儿,她捧住儿子的笑脸流下热泪:“诚儿·······是爹爹,是爹爹,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