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眼皮细微地跳了一下,“你们分手,是因为他?”
“没有,分手不是他的问题。”钟意当即摇头,轻叹一声,把最令人难堪的秘密和盘托出。
是她对牧鸿舟一见钟情。当初的她不可一世,凭着优越的外表和家世,再加上一点点勉强能够称之为缘分的运气,不管不顾地把牧鸿舟绑进了她的世界。
但是她错了,她才是被绑架的那一个,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连心跳都献了出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牧鸿舟一样,凭着只言片语就能让她失眠一整夜了。
牧鸿舟伤害了她,但是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客观地讲,这三年内他所做的远超过了协议的内容。
她遇见他最好的年华,他又高又帅,成绩好得可怕,是随手一个三分的篮球队长,受很多女生喜欢,但他从不利用这种优势,没有虚荣心,很真实地只对她一个人好。
他容忍她所有的公主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睡觉时把她圈在怀里,醒来为她叠衣服,跑前跑后照顾她生病,看电影时偏袒她的口味,吃掉她递过来的每一份食物。
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钟意甚至有时会窃喜他对她这样好,所谓的包养协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哪部丧心病狂的法律会承认这种奇葩的人身交易啊?
但是牧鸿舟就认认真真地签了字,那个聪明绝顶的天才一朝掉进阴沟里,在她这条贼船上傻乎乎地待了三年。若不是她硬着心肠把人一脚踹下去,估计再过个八年十年的,那家伙还在。
不过她没有那么多年可以耗了。
爱情不是知足常乐,而是欲壑难填。
方知祝的目光仿佛越过钟意在看另一个人。
钟连海不是坠机事件的肇事者,但他导致方碧薇死亡的根源。方碧薇的洁癖容不下婚内出轨的污点,可她又爱他爱得要死。
天知道当年看见女儿带着一穷二白的小子回来时,方知祝的心里有多么震惊。
方知祝本打算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但是他终归不放心。
钟意的美貌不输她的母亲,性格也继承了十成十,热烈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爱起一个人来毫无理智可言。
太辛苦了。
方知祝没有权力为她做决定,但他有必要让她知道天光下也会有阴影,以人为鉴,不要活得太辛苦。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两颊慢慢浮起红晕,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
这是回光返照。
“不要难过,不要太累。保持新鲜感,爱自己。”这是方知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钟意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他伸手在钟意的手背上拍了拍,用口型说着,好好的。
方知祝脸颊的红润飞快地散去,像一根蜡烛在火光乍现之后终于燃尽,他的眼睛慢慢闭上。
头顶的灯光照下来,可以看见眼下青痕,眼角纹路,看见他浮沉一生的疲态。
寂寂冬日里偶然从乌云中钻出一道光,钟意刚刚感受到一点温度,它就消失了。
余下一室空寂,今天的日出比冷更冷。
病房门敞开,一排医生护士走进来,方知祝的身体被盖上一层白布,和那天钟连海被抬走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流很多血,死去以后应该会得到一些真心实意的廉价缅怀。
钟意知道,当这张白布盖上,底下的人就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张明和徐礼站在她身侧,眼中情绪泛起又破碎,最终只有一句:“节哀。”
他们表情惶然,生怕她会想不开自杀似的,两个大男人加起来还没有她一半镇定。
医院开出死亡证明,钟意仔细地捧在手里。原来人死后没有泰山或鸿毛之分,灵魂抽离,肉身化灰,几十年阳寿通通被压缩成一张不超过十克的纸。
她把死亡证明交给张明,看着窗外一点点鱼肚白的晨曦,说:“我去楼下散会儿步。”
不需要他们陪同,钟意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去转转,然后平静转身,没有坐电梯,徒步走下八层,绕过三条走廊六个拐角走出大门,在医院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
她没抽过烟,买了架子上最高的软中华,七十块钱一包,对着打火机摁了半天,总算点着一支。
新手第一次抽烟总是把握不好度,浓烟乍然间被吸入肺里,钟意顿时呛得咳嗽不已,眼睛里飙出一点生理性泪水。
便宜没好货,她想,这烟可真难抽,味道臭得让人更郁闷,不知道那么多人是怎么拿它来解压的。
钟意咳着嗽把一支烟抽完了,起身时情绪竟然确实有一点变轻,大概是将心里的痛苦转移了一部分到肺里,两个器官一起痛起来,反倒没有那么难受了。
方知祝的遗体第二天火化,他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址。
空留人间十几载,如今终于能与爱妻合葬,和女儿团圆。
钟意从陵园出来,坐在人工湖边抽完第二支烟。她尝试着朝湛蓝天空轻轻吐出一个烟圈,结果呼出来一团灰白雾霭。
就像迷雾重重的人生,永远不知道拨开这一层会遇见什么,到了下一层又会遇见什么。
缜密紧张的雅思考试,手忙脚乱的宠物检疫,按部就班的股东大会。
在方知祝去世的第二天,公司财务和法务同时审批,钟意正式接管他手中的股份,成为方氏集团最大股东,分红日期从当天开始计算。
这些她一并交给张明处理。方知祝本就退居二线,张明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原先就经常代表出席股东会议。
芽芽站在手术台上注射疫苗植入芯片时很安静,大概是知道主人不在了,它也变得懂事起来,医生都夸它很温和。
钟意抱着它从医院出来,它窝在她的臂弯里,湿漉漉的狗狗眼,又乖又可怜。
雅思没有什么悬念,出结果的第二天,钟意把八分证书装进行李箱,手里拎着航空箱前向机场。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钟意刚刚为芽芽办完托运手续,行李箱一并交给货舱负责部门,卸下一身重担来到候机室。
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钟意疲于应付人际来往,私人电话已经好多天没有开机。
手机启动初始化完成,立刻有一大堆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从顶端弹出来,其中占据最多的竟然是牧鸿舟。
他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聊天界面从上往下滑,每个框的字数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焦急。
总结大概意思就是问她在哪里,为什么突然失联。
钟意有片刻迷惘。
牧鸿舟一直想要自由,她终于舍得放他离开了,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不舍和委屈,好像他真的在为女朋友失联而寝食难安一样。
钟意觉得自己又忍不住过度脑补了。
牧鸿舟只是习惯了她的聒噪,她太久没有去骚扰他,他皮痒罢了。
坏人做不得,好人也做不得,做人怎么这么难。
钟意拨出的电话很快接通,她听见牧鸿舟压抑着不安的声音,有点哑,他好像有点发烧:“小意......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又回S市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在A市。”
“你在生我的气吗?”牧鸿舟很善于从别人那里搜集意见,“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讲好不好,这样冷处理效率很低。”
还有什么话讲呢?钟意不明白,喜欢冷处理的人不是他么?再说,感情的事也能讲效率的吗?
“啊,上次好像忘记和你当面讲了,不过现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钟意有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她说:“牧鸿舟,我们分手。”
钟意平时说话喜欢在每句话的尾巴后面加上一个“啊”“呀”“吧”之类的语气助词,听起来有些糯糯的勾人,生起气来又显得很娇蛮,像个凡事都得跟大人商量的小朋友。
她现在对牧鸿舟说分手,后面没有加任何尾巴。她没有要和牧鸿舟商量的意思。
牧鸿舟似乎被她骇住,好几秒,他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钟意突然有点生气:“你错哪儿了?你不要每次都只会说对不起,你......”
说到一半又截止,钟意迅速收回自己的失态。
牧鸿舟每次都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将她之前那么多失望一笔勾销,她刚才只是条件反射产生的情绪而已,不需要生气,没必要生气了。
“我是认真的,我要出国了。”钟意看着前方的航班时刻表,很快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
“牧鸿舟,你自由了。”
恶作剧,一定是她的恶作剧。牧鸿舟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听筒里清晰地传来机场提醒乘客登机的提示音。
他额上的冷汗瞬间滑落。
牧鸿舟那边半天没说话,钟意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钟意也觉得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估计在偷着乐吧,一杯庆单身,一杯庆自由。
她想像其他和平分手的情侣们一样说句祝你幸福以后找个更好的之类的话,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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