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小远听到一声长长的吐气声,发自喉咙深处的,戛然而止。那是人在世上 ,最后一口气,意味着呼吸系统永远地停止了。
永远地离开人世。
小远疯了般哭。
林嘤其再见到母亲时,已是在殡仪馆。
她没有哭,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跪着,一直跪着,目光不离静躺在那儿的母亲。
看一眼,就少一眼。
第三天时,要火化了。
岳仲桉担心她承受不住,让小远带她走。她站在那里,就是不走。两天两夜,没有吃喝,没有合眼。
“难过就哭出来,你这样忍着,怎么受得了。”他心疼要命。
“妈妈也是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了……”她恍恍惚惚地念着,被抽空了般。
她硬撑着自己,送母亲进火化间,眼睁睁看着被推进去,再出来时,只有一个盒子了。
她抱着骨灰盒,还是温热的。
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抱过母亲,因为母亲严厉,她和父亲更亲些。
这是最后一次抱母亲,感受妈妈的温度……
原先那个壮实,比男人力气还大的母亲,最后放在盒子里,只有这么轻轻的一点点。
“仲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妈会变成一堆灰……”她魂飞天外似的无助。
“妈在另外一个世界,重新轮回了,明年时,她在那个世界里,就成为一个小宝宝了。”他只有这样宽慰她。
“是,在那个世界,妈一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除她以外,最痛苦抱憾的是小远,那个秘密,直到付喜柔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远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只是不 停地喊了许多声“妈”。
母亲的后事,是岳仲桉料理的。
他支撑着她度过了十几年以来,最艰难痛苦的日子。他想,得赶紧去一趟青海,查一查当年的真相,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
她整理母亲遗物时,在一个旧箱子里,看到了那本父亲生前随身携带的工作簿。
她打开看,一页页翻看。
想从看似寻常的记录中,发现点蛛丝马迹。
看着父亲活着时,写下的每一日工作点点滴滴,好像父亲就在眼前。所有的记录,在父亲去世那天止住。
后面只剩下无尽的空白。
工作簿的最后两页,用胶水粘合起来,里面装着一张相片。
父亲很谨慎,怕丢了照片,所以才封住。
她小心地揭开,拿出那张封存很多年的相片。
是一张偷拍照,在青海湖保护区,看相片上三名男子的穿着和身形,均是中年男子,衣着不是青海湖本地人。
应该是父亲偷拍的。
她看不清脸,不知这三个人的长相。
父亲在相片背后写着:普氏原羚?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痕迹。
关于那封父亲的遗书,并没有什么能证明父亲做错事情,畏罪自杀的内容。
遗书是很简单的三行话:
我若死了,请将我留在青海。
望我妻重新找个好丈夫,好好生活,照顾儿女。
来生再做一家人。
然而,她的母亲并没有再嫁人。
想起那时是听父亲说他在暗中调查普氏原羚被盗猎的事,她怀疑父亲的死,与 这张相片上的三个男人有关,与普氏羚羊有关。
相片拍得很模糊,她反复盯着看,就觉得其中穿白色夹克的男人,似乎见过,很熟悉。
那件白色夹克。
她努力想着,突然想到曾在岳仲桉书房的相册里,见过这个穿白色价格的男人。
没错,她还用手机拍下来了。
她立即翻出手机里的相片,是他那年到青海湖时,和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起拍的。
其中那个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穿着件白色夹克,几乎可以断定,两张相片上的三个男人,是同一拨人!
他不是说和父亲去青海湖时散心吗,怎么还有别的人?!
这三个穿扮名贵的男人,腕上金表闪闪,去青海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难道和普氏原羚有关……
她不想再猜疑了,只想当面问清楚他。
可能,他们只是普通的游客呢。岳仲桉既然和这三个人合影,那他一定熟悉这三个男人。
穿白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是他父亲。
她给他打电话,说想和他见面谈一谈。听她这么严肃的语气,他预感到她知道了些什么。
他来到了那栋宅子。
庭院深深。
儿时和他差不多高的树木,已成参天。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水池里的红鲤鱼发呆。知了在树梢没完没了地啼叫,也不觉聒噪。
“坐这里多久了,热不热?”他在她身旁坐下。
“仲桉,你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你告诉我吧,好不好?”
她眼神落在荷叶上,没有勇气看他。
他以为她知道这栋宅子房主是他。
只好向她坦白。
“这栋宅子,是我的。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你看前面那座假山,我就站在那里背圆周率。”他笑着说。
她目光渐渐转向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这儿的房主?”
他点点头。
“所以我妈能找到这份轻松得像养老般的工作,是拜你好意,我现在的反应是不是不对,我应该痛哭流涕感激你,是不是?岳仲桉,你是怎么做到背着我做这些事却瞒得滴水不漏的?再三瞒着我,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她一口气说完,呼吸起伏急促,情绪激动。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拒绝我,如果这么做,让你感到受欺骗,我向你道歉……”他低求着,想握住她的肩,安抚她。
“你别碰我!”她躲过他,尖叫着捂住头。
“对不起。”他说。
“你自以为是为我好地骗我,有多少次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说吧。”她盯着他问。
他一时无言。
“别再为难哥哥了!”小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朝他们走来。
她急忙收起悲伤的表情,装作无事。
“哥,都是为了我,才让你默默做了这么多事,还不能说。现在,我妈都不在了,该和我姐交代清楚了。”小远恳请地看着岳仲桉。
当她亲耳听到小远口中说出“我妈”、“我姐”这样的词后,整个人震惊了。
“小
远,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抓住小远,不敢相信。
小远脱下身上穿的长袖T恤,露出手臂上的纹身。
那道纹身,她记得。
当初在找弟弟时,被那个跛腿男子绑住,坐在一旁有纹身的青年……小远居然就是那个纹身青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突如其来,她理解不过来。
“姐!我就是友声啊……”小远冲动喊道。
“不可能!”她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我这种人,绝不会是想象中的弟弟,所以我不敢和你相认,不敢和妈妈相认。我想努力去考大学,学摄影专业,想有出息,让妈妈和你能看得起我,我再和你们相认……可是,妈没有等我有出息起来,就走了……”小远哭着,缓缓跪在地上。
跪在她面前。
“小远就是你弟弟。去年,我去北京找的他。他正劳教被放出来,我带他做过DNA,确实是林有声,没有错。”岳仲桉说着,拿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她看过之后,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和妈妈找你找得有多苦吗……”她嚎啕大哭。
“姐,我怕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宁愿找不到我,也不能接受我成这样……当年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收养我的养父母,让我改口叫他们爸妈,我不叫,他们就打我。后来,我从养父母家跑出来了,到处流浪,住过收容所,
当了小混混,在垃圾桶找吃的,抢小孩子的面包吃,我就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人。”
“傻不傻,你不管是怎样的人,你都是我弟弟。当初跛腿男人看到条短信就走了,给了我逃生的机会,是你发的短信吧。”她想到这里,问。
小远点头。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我姐,只是出于同情。”
她扶起小远,仔仔细细“望着”,颤抖的手,攀上小远的脸庞,这就是她苦苦寻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弟弟。还是那么瘦,难怪她越到后来越和他亲切,和母亲一样总有错觉,好像他们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
“要是妈知道,该多好……”她忍不住地呜咽。
“我觉得妈走的时候,是知道的,她在我耳边轻喊的两声,是儿啊……儿啊……”小远一字一泪地说。
她也相信,妈妈是没有遗憾地走的。
平静些许后,她看向岳仲桉,问他:“你怎么知道小远就是友声的?”
“后来回想觉得不对劲,不应该是单纯看到寻亲启事见财起意,敢狮子大张口,可能是因为真知道些什么。所以我去监狱探视那个跛腿男人,满足他提出的条件,他就把有次小远的养父母找来,碰到他,说起小远的身世,收养小远时的岁数,口音,告诉了我,最后证实了。”他说。
“姐,你千万别怪哥,是我求他不要告诉你们。他为我们一家默默做了很多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像他这 样对我们好。“小远央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