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极浅地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又认真,“母亲,我已经找到了。”
沈夫人早几年在边疆过得也是握弓射月打马黄沙的日子,威名赫赫的女将军不曾怕过什么,只有一刻——沈辞刚刚出生,因为产期提前,那时她正在一个小城里,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欢天喜地过来给她瞧时,她握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突然很怕,很怕她往后教不好他。不是怕教不好他武艺文章,也不是怕教不好他做人,只怕教不好他好好过完他的一辈子。
沈辞在京城能遇上谢杳,沈夫人比自个儿预料中还要更高兴一些。眼见着谢杳也是欢喜的,有几次她都想将这门亲事径直定下来。只可惜如今这局势并非沈家谢家结亲的好时机,还得再等上一等,暗中筹备些。好在谢杳年纪还小,也不算误了年华。
午膳用着用着,谢杳咳了两声,沈夫人忙不迭给她顺了顺气,端过雁归递来的一盏热茶,叫她喝了一口。
雁归道是这几日天热,谢杳又三天两头在外,许是受了点暑气。
谢杳摆摆手,示意无甚大碍,又接着用起膳来。只是她筷子刚刚沾上了那道辣炒鹌鹑,整盘便被沈辞端走,“我不爱吃这个,撤下去。”
一旁的婢女反应了一下,求助似地看沈夫人脸色,见沈夫人只是笑,便依言撤了下去。
谢杳抬眼看他一眼,收回筷子来,过了片刻又去夹一道麻婆豆腐。这回她连沾都未曾沾上,沈辞便又端走,“撤了。”
她未来得及说话,沈辞又点了两道菜吩咐撤下去。
谢杳咬了一口清炒菜心,恨恨看着他。
沈辞神色自若,端起汤盏喝了一口。
沈夫人忍住笑意道:“你身子不爽利,就吃清淡些,过会儿我去给你做酥酪,再煮一道雪梨可好?”
谢杳点点头,顺势放下筷子。
午膳用过,沈辞刚刚要走,沈夫人便道:“从杳杳拜帖上的字便看得出,这两年愈发长进了,不如今儿个写一幅留下,叫沈辞领你去书房瞧瞧写点什么。”
既是话直说到了这份儿上,两人都不好再推辞,只好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里没留人伺候,只他们两个。谢杳铺陈开纸笔,执笔想了一会儿又放下。
沈辞在她身侧,她将砚台推过去,“磨墨。”
沈辞深深看她一眼,一面接过砚台来磨墨,一面淡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杳在纸上比划了比划,被他话一堵,用笔杆敲了敲手心道:“今日我去东宫,太子想赠我一幅画。旁的不说,画工甚是精湛,红豆栩栩如生。”
沈辞的手重重一顿,墨汁溅出来。
谢杳没理他,想起沈夫人有一首小令很是喜欢,提笔写了首句。
眼见着沈辞的脸色彻底沉下去,谢杳才慢悠悠道:“不过我说他画得不好。”
谢杳将太子今日那事言简意赅地讲与他听,不过略去了有关他的部分,末了幽幽道:“有些人啊,总是什么都没问清,就要先发脾气。也不知道他整日这么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的没被气死的。”
沈辞闻言不由再没绷住,笑道:“也有些人,说话总喜欢只说一半。也不知道她整日这么惹人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没被打死的。”
谢杳瞪他一眼,“你敢!”
“不敢。”
说着话,谢杳那一个字写得总不太如意,已然换过了两张纸。
沈辞不知是何时绕到她身后,手把着手,领她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那一个字。他的字总是锋芒外露一些,下笔时果决迅速,而谢杳显得更温吞一点儿。
沈辞又领着她的手写过几遍,告诉她:“这儿提笔要快,一气呵成。”只是两人靠的太近,他说话时声音正响在谢杳耳畔,不觉便有些酥麻。
谢杳不自然地握住笔,“我自己写。”
沈辞笑着退开一步,“小时候就这么教你写字的,那时候倒不见你局促。莫不是人长大了,想得也多了?”
谢杳被他说中心事,登时都想将砚台上的墨汁糊在他脸上。
写废了五张,谢杳终是得了一张还算是满意的,放在一旁晾干。
她看沈辞心情好了不少,暗暗盘算着是时候说正事了,殷勤地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
沈辞喝了一口,将茶盏搁下,“说罢。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谢杳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你这岁露头太多,光是滇南一趟,皇上都戒备了许久。沈家不能再露锋芒了。”
沈辞轻笑了一声,“往后我可都不敢喝你递过来的茶水了,每回一喝,必然没什么好事儿。”
谢杳认真道:“今岁秋里,突厥怕是会犯边疆,只打退就好,不能追。”
既然是被犯,迎战是自然。可上一世里沈征一鼓作气不仅击退了突厥,又连收几城。后来皇帝虽是赏赐无数,大肆褒奖,可对沈家的杀心却是更重了一层。
如今沈辞已然出过彩,沈家实在是不宜再露头。
沈辞皱了皱眉,“我记得你是读过兵书的,行军一事,要么不起,一旦起兵,便是要一鼓作气。”
“我知道。但比起这些,眼下这局势更应该先保全自家不是么。”谢杳语气已见急切。
“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承认你想得不错。”沈辞见谢杳眼神倏而亮了一下,接着道:“可你不该倒逼我如此行事。”
她今日从东宫大张旗鼓来了府上,旁人定然要以为她是奉了太子的意思。太子主和,这时候朝堂上战和正闹得厉害,遣她来他这镇国公府上,还能为何事?
他若是径直下太子的面子,与在朝堂之上那些朝臣们之间争辩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皇帝心里不一样。
这本决计不会是太子的意思。皇上明面儿上对战和的态度还未定,太子不会贸然行事,尤其是对沈家。
可谢杳让它是了。她这般行事,一是无形中断了他的退路,二是将这笔功劳记在了太子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问:在你心虚时,最喜欢干什么?
谢杳:煮茶,倒茶。
沈辞:我从不心虚。
谢杳:是,运动是相对的,心虚也是相对的。他总拿自己当参照物,是以他从未心虚,心虚的都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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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入秋
谢杳低下头去, 低声道:“可我怕你不会答应。”
“怕我不会答应, 所以你便只给了我一个选择,叫我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杳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的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上一世沈家立场极其坚定, 这才使得当年谢永为首的中立派的决定举足轻重,从而使得谢杳被赐婚太子。而后沈征突如其来的“战死”, 细品起来亦是顺理成章——路都铺好了,拦路石自然留不得。
“杳杳, ”沈辞开口唤她, “我为何总是觉着,我们之间隔了什么我看不清的东西。你该是看得清的, 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谢杳本要去拿那张晾着的纸, 闻言动作僵了一霎, 欲盖弥彰地又去拿时,因着动作太慌乱, 碰掉了笔搁上的笔, 恰点在纸面上, 晕开墨黑的一个小点儿。
她双手撑在案上,耳边不知为何回响起今日从东宫走时太子说的那句话, 胳膊都有些打颤。
夜色太重,她怕两人走着走着遗失了彼此,待她回头,只见头顶一轮清月, 月下那人与她隔着跨不过的沟渠相望,最后终是背道而驰。
谢杳转过身去扑进沈辞怀里,动作来得突然,沈辞毫无防备,被她带得往后一仰,退了半步方抱稳怀里的人儿。
小姑娘声音闷闷的,脸整个贴在他衣襟上,“我靠你靠得近一点儿,这样你是不是就能瞧清我了?”
沈辞被她这番说辞一堵,倒也不好再说重话,只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来。
谢杳眼中的泪还未来得及憋回去,抬眼看他时鼻子一酸,竟还真哭了出来。
沈辞揩去她眼角泪珠,声音不自觉便放柔了,“哭什么。这事儿你同我好好说,我本也会答应的。只要是你说的,哪回我没仔细想过?”
谢杳吸了吸鼻子,瞪他一眼,“你方才都说要分道扬镳的话了,还不许我哭?”
沈辞愕然看她,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对她出色的联想延伸能力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一句话?怎的如今这么爱哭了。”
谢杳抬眼看他,眼中还是湿漉漉一片,“我怎么就爱哭了?我也只在你面前哭过的,我哭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清,明明就是久旱逢甘霖似的珍贵。”
沈辞笑着拍了拍她头,“好,珍贵极了,且还就只在我面前才有的珍贵。”
只是闹了这一回,刚晾好的字又作废了,沈辞知道自个儿母亲存的心思全然不是这张字,不过谢杳执意要重写,也便陪着她又写了一幅。
等着新字墨干时,谢杳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块玉佩,想了想开口道:“我一直将你这块玉带在身上,你也该带点什么我的东西才好,算是个标记罢。”只是她没什么从小带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给他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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