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热闹的日子,她并不喜欢。何况重阳登高,本是家族团聚之日,遍插茱萸少一人不过徒增念想,一副伤感的模样叫旁人看了也是扫兴。因此以往的节日,她从不参与。不过既然魏婶专门提起了琴师之事,这份心她不能无视,今年……就当是去听琴也好。
于是第二日,好久没有脚踏实地爬山的厉依天刚蒙蒙亮就出了客栈,混迹在登高的百姓之中,随意地走着,顺便搀扶了几位腿脚不便但仍旧赶来的老婆婆。等到了山顶,眼看着他们插了茱萸,拔了艾草准备带回家去,没有家的厉依只能在一旁的瀑布边站着发呆。
到了未时末,雾灵山涧的小湖旁已经点满了灯笼,满开的菊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楚楚动人。树下陆陆续续有人铺了餐布随意而坐,大家人手一支艾草,身旁都放着些陈年好酒。厉依原本只打算坐在人群外围,但谁让她一身红衣分外显眼,即便是天色有些昏暗了,魏婶的大儿子魏绪之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丽娘便走过来连拉带拽地将她带了过去。
随着那位江家家主的中年男人一句话,宴席开始了。几乎是瞬间,湖边便飘散出了一股浓浓的酒香,熏得厉依有点恍惚。
身边的众人热情地推杯换盏,有乐师在湖的另一边吹箫,气氛正好。魏婶给她碗里夹了好几块花糕,又倒了一小杯菊花酒。
“这重阳糕啊,单吃有些太甜腻了,不过配上这菊花酒,就好入口多了。”丽娘虽然喜爱这些甜食,但她肠胃不是太好,吃多了容易积食。眯了一下口酒,她笑眯眯地凑过来,显然是在怂恿厉依饮酒。
“丽娘,小依酒量不行,万一醉倒了可不好。”魏婶瞪了丽娘一眼。
“难得的重阳节嘛,不喝菊花酒怎么成?”丽娘眨了眨眼,一派天真。“再说了,这酒没什么劲,只是一杯而已,不会怎么样的。要真醉了,不还有我们吗?你说是吧,依姐姐~”
厉依有点犹豫,她的酒量大概是属于不太好那类,只喝一杯似乎没什么关系。难得的重阳节嘛,来都来了就不要扫兴了。况且还有魏婶在,有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好,就饮一杯吧。”说着便抿了抿酒,菊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比其他的酒好入口多了。虽然尝不出任何味道,但也不妨碍她的夸奖。“恩,好喝。”
“对吧?来,吃一块花糕!”丽娘塞了块点心到她手里,厉依尝了尝,冲她点点头。后者嘿嘿直笑,似乎对自己的建议充满了信心。
菊花酒确实没什么后劲,厉依醉倒是没醉,就是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劲。她索性挪了挪位子,背靠在湖边的大树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万家灯火。
普通人的生活便是如此吧,没那么多的冒险和刺激,不需要逆天而行,只是平平淡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温馨,若是将来一切都尘埃落定,她会有机会融入到这份平淡的生活里去吗?
回到这边已经三年多了,她的面容却停止在了死去的那一刻。虽然嘴里说着自己二十岁,然而身体却像琪雅一般,再也不能长大。琪雅救了她,却也没能救了她。不过她也不想奢求太多,她目前还存在于世,本就是最大的奇迹了。
死而复生,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她回到这边来,也只为完成那些未了的心愿。至于其他……
半梦半醒之间,身边人的交谈声似是隐去,清冽的琴音在耳边回荡起来。这琴声果然很冷,初篁说的没错,这种场合弹琴完全起不到娱人的效果,反倒是会让人想起伤感的事。这位弹琴的人似乎完全没打算考虑听众的心情,自顾自地弹奏,倒是有几分特立独行。但这种人会受邀为不懂音律的人演奏吗?
可惜,即便意识有些朦胧,她仍旧能分辨出来,眼下演奏琴曲的人并不是她希望见到的人。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点失望。
“厉姑娘,厉姑娘,你醒了吗?”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剩下鸟雀声。厉依朦胧地清醒过来,还是有点迷糊。
“啊,魏公子。”唤她的人是魏婶的大儿子,他刚刚考中秀才,是为书生。“我睡了很久吗,大家都回去了?”
“是的,走了有半个时辰了。”他不知是不是饮酒的关系,脸色有些涨红。“娘说你睡着,让我留下陪你,等你醒了送你回去。”
“哦。”她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头,也没多想,便扶着大树想站起来,结果一个没站稳,晃悠了一下。
“小心!”魏绪之突然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胳膊,手心的温度很高,让厉依愣了一下。
她奇怪地侧了下头,站稳身体之后便示意他可以松手了。谁知,他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厉依虽然还有点迷糊,但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
“厉姑娘,我心悦你多年,你,你可愿下嫁于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是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喜欢她了,只是那时的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人,自觉配不上她,于是发奋读书考上了举人。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若是厉依答应,他在高中之后便来迎娶她。
厉依听着他的话,神情有些恍惚。在这孩子的心里,做官似乎已经是他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了,他为了心爱的姑娘付出真心,努力上进,若她是普通的女孩子,说不定真的会很感动。可惜她不是,不提她身体的问题,修道之人一个闭关便是几十上百年,跟普通人相比,寿数差别太大了。
“……抱歉,我乃修道之人,不能嫁人。”厉依怕伤了他,只是拽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公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抱歉,我不可能回应你。”
“我还是配不上你吗?”他痛苦地后退,脸色阴晴不定。“丽娘说,今晚的事之后,我们孤男寡女夜会之事便会坐实,到时你的名节毁了,也嫁不了旁人。”
“……魏婶的主意?”厉依还是很冷静,名节什么的,对她来说并没什么关系。
“我娘她不知道,是丽娘的主意。”虽然他这么说,但她被丽娘劝酒睡着之后,魏婶独留魏绪之便已经是一种表态了。她虽然没有参与,但没有制止本身就是一种支持。
不管平日关系多好,她始终是个外人,就算她是魏婶小儿子的救命恩人也一样。到了关键时刻,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她本人也是个会无条件对家人好的人,所以心里遗憾,但却并没有怨恨。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这三年总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厉依不想做绝了,好聚好散不是很好吗?
魏绪之似乎还想继续纠缠,但不知是不是想到厉依那侠义榜上前五位的“朱凰仙子”的名号,原地站了一会,便转身往回走。
厉依叹口气,靠在了树干上,酒彻底醒了。如今琴川似乎已经回不去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有些恍惚。
本来也没把琴川当做家的,只是魏婶的存在提供了她渴望的温暖,她便习惯性地完成委托之后便回琴川。如今发生了这种事,她还真没那么心大,巴巴地跑回去面对魏婶那张脸。
一旦酒醒了,迟钝的精神力场里一个不太和谐的场景就这样印射到了她的脑海里。
在虞山的山顶上,有一个人倒在地上,似是失去了意识,他的身边是摔成了两半的琴。
这是今晚的琴师,他生病昏迷了?这是厉依的第一反应,她转身朝山顶走去。
那人的旁边,有一只狐狸的尸体。难道是被狐狸袭击后,杀死了狐狸却受伤了?这是她的第二反应。
【不能倒在这里……】
他还有意识?厉依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许,不知道为什么,连心跳和呼吸都随着她的跑动而加速了。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清楚,但总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若是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终生的事。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
穿过漆黑的山林,一身红衣的少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山顶之上。她缓步走到倒地之人的一步之外,有些踌躇,有些胆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谁……有人?】
那人还很虚弱,他的眼睑剧烈地颤抖,似乎非常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身体却不听使唤。厉依终是鼓起勇气碰了碰他的手腕——
脉搏很正常,只是有一点点虚弱而已,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外伤和病症。
答案应该非常明显了,只要她稍微读一下对方的记忆,就可以确定了。
但厉依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明明第一时间就已经察觉到了结果,却偏偏不敢相信。
她担忧过,自己已经失去了眼睛,认不出来对方该怎么办。精神力场虽然可靠,可万一他像以前一般习惯性地屏蔽自己怎么办……
然而事实比她想象的,要简单无数倍。
原来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她都能一瞬间将他认出来,无关外表,无关意识,仅凭一种感觉。
她走过去,将躺倒在地的人揽进怀里,灵力沿着他的手输了进去,缓解他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