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没几步,揣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周康打来的电话,让他去一趟家里,说是姜教授有事找他。
周鹤前行的步子一滞,问清缘由,同意了。
到周康家的时候,姜教授正一个人在书房里,借用周康的电脑收几封邮件。
周鹤跟照顾周康的唐薇打了声招呼,熟门熟路地去了书房。关上书房门,反手上锁。
姜教授听到门口的动静,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他。
“来了?”姜教授主动打招呼。
周鹤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单手拎了张椅子往电脑桌对面一放,默不作声地坐下。
“老陈的事,你听说了吧?”姜教授开门见山道。
“又想跟我说什么?”周鹤不怎么有耐心地说。
“我听说你跟老陈的关系一向不错。”姜教授说,“听闻老陈的死讯,心情怎么样?会觉得难过吗?”
周鹤往后靠了靠,交握双手盯着他看了两秒。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姜教授,你现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周鹤,虽然你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但这么些年你身上的变化,我全都看在了眼里。”姜教授拧开随身带着的保温杯,在杯口吹了吹。
像是在与他闲话家常,姜教授话音平缓道:“我知道,老陈的事对你的冲击力很大。有什么想要纾解的情绪,你都可以跟我吐露,或许我能给你答案。”
周鹤没接话,安静看着他。眼神疏离,满是防备。
“Had I not seen the Sun,艾米莉·狄金森于1872年写下的诗。”姜教授问,“读过吗?”
周鹤低下眼睫,若有所思地曲指转了转手绳上串着的小珠子,反问他:“那你希望,我是读过呢?还是没读过?”
姜教授喝了口杯中的热茶,虚掩上盖,才悠悠道: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①
周鹤掀起眼皮看他,不冷不热地嘲道:“你找我,就是为了给我念首诗?”
“老陈有写日记的习惯,这首诗,出现在了他最后一篇日记里。”姜教授说。
周鹤转动珠子的动作一顿,大致明白了姜教授的来意,不由又警觉了几分。
他知道这个姜教授一直对他骨子里的危险性有所顾虑,不止一次地劝过他,说是有认真考虑过他未来的出路,想把他带出国门,去更专业的领域深入了解拓展他待发掘的价值,试图把他潜藏的犯罪苗头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姜教授坚信自己总结出的一套系统理论无误,直言“情感沦陷”于周鹤这类人弊多于利。目前虽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心理病态者本就容易是非混淆。
心理寄托一旦有所动摇,他的信仰也会跟着崩塌。如果生出反社会型人格,事与愿违造成的恶劣后果实为不可预估。
周鹤从最初接触这个姜教授时就很清楚,姜教授和周康真正无私地付出不一样,是有目的性地接近他。
姜教授之所以这么多年不计回报地给周康提供咨询帮助,不过是互利互惠。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只是因为周鹤的存在是难寻的个案,作为实验分析样本,本就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周鹤虽不能窥尽人心,但敏锐度一直在线,对这个姜教授的戒心从没松懈过。
姜教授见他没有反应,又问:“不好奇老陈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好奇你就不说了吗?”周鹤嘲道,“你来这,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老陈的真正死因,好方便观察我会有什么反应?”
姜教授丝毫不介意他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态度,挺和善地笑了一下,说:“上世纪50年代,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福尔部落曾出现过跟老陈死因完全吻合的一类病症。发病者举止癫狂,狂笑至死。那时人们称这种怪病为‘笑死病’,也称苦鲁病。”
“你是想说他是得了疯病死的?”周鹤问。
“不是。”姜教授摇了摇头,说:“笑死病是朊病毒侵入人体大脑导致的行为失常,大脑中突然出现蜂窝状小洞才是这类病症的真正死因。尸检报告中受朊病毒侵蚀的大脑形似奶酪,后也被称为‘瑞士奶酪’。”
姜教授言尽于此,重开杯盖,吹了吹已经不怎么烫口的杯口,抿尝杯中茶水。
须臾,视线重新转向了隔桌坐着的周鹤。
周鹤一向沉得住气,不喜做被动方,对于姜教授突然断了话的行为并没有急躁催促。反观姜教授诱导性明显的言行,揣测他该是还有话没交代。面色无异地转了转手绳上的珠子,安静等着。
姜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继续往下说:“早期被称为‘死亡诅咒’的笑死病,病发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福尔部落有分食死尸的风俗。”
周鹤指尖动作微微一顿,听明白了。没接话,继续拨弄着珠子。
“曾经被老陈当成信仰的那个人,最后没能落个好下场。”姜教授紧盯着对面的周鹤,欲识破他此刻的真实情绪,话说得越发露骨:“那个被老陈爱了大半辈子的人,是被深爱着她的老陈剥皮剔骨,生吞入腹。最终,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这就是老陈所谓的‘爱’,这样的爱,是不是很恐怖?”姜教授问他。
周鹤安静听完,默了片刻。稍抬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老陈为什么要那么做?”姜教授突然问道。
周鹤停止了拨转珠子的动作,往后靠了靠,把这尖锐的问题反抛了回去:“你希望我能理解一个疯子的作为?还是你认定我一直都是疯的?”
书房内一时无言。
短暂沉默后,姜教授无奈叹了口气,说:“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方案,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不。”周鹤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
“周鹤,你是很聪明,但你的这份聪明是把双刃剑。用对了,是福。用错了,是灾。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到底有多危险。”姜教授放弃诱导,苦口婆心地劝道:“墨菲定律或许听着像是一种悲观的宿命论,但其存在也不无道理。或许你可以尝试换位思考,换你是老陈,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老陈。”周鹤说。
“侥幸只是一时。周鹤,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没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锐不可当。”姜教授收拾了一下手边的东西,电脑关机后起身,说:“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改主意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不考虑。”周鹤两手把住椅子扶手一撑,站了起来。低下视线,看着矮他一头的姜教授,浅浅一笑:“我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①标注处------- by Emily Dickinson
译文:(江枫/译)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谢谢“九卿”小可爱的两瓶营养液~啵叽~
第三十九章
雨滂沱,烈烈寒风刮骨。被风截断的树枝滚进深潭,飞起的泥点溅到了裤腿上。
周鹤站在混沌天地间,茫然四顾。
很奇怪,明明是很吵闹的场景,偏偏他听不到一点声音。
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死寂。
指间有异状。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低下视线,触上一片猩红。
黏稠的血液从苍白五指间涓流般渗过,滴进淤泥里,黑红一色。
风停景滞,有匕首晃过,在他眼帘处折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他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忽起的古怪笑声尖厉,似有实感。那阵笑声只持续了数秒,转瞬变成了凄怆的哭嚎声。
“小子……”是老陈的声音,夹在混乱哭笑声里,听着并不真切。
他的一颗心猛地一跳,睁眼看向声源处。
形容枯槁的老陈站在断枝的树下狰狞狂笑,涕泪横流。牵丝木偶般动作僵硬地抬起右手,弓起的食指缓缓绷直,指向了周鹤的脚边。
周鹤顺着他的指向低头看。
染血的右手间很突兀的多了柄眼熟的匕首,那匕首是唐雨杺在他生日时赠予他防身用的。
刀尖下,是一身血窟窿横尸在他脚边的唐雨杺。
周鹤看着像雪球那样惨死在他脚边的唐雨杺,心痛到不能自抑,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情绪将他的全部感官占尽。
胸口闷得生疼,疼的他几乎喘不上气,握刀的手不受控般颤栗不止。
“我提醒过你的……小子……我分明……提醒过你的……”老陈如咒的悲凉话音时断时续,缥缈四散。
周鹤惊恐万状,抗拒退行间指尖一松,淌血的刀子滑脱掉落。
血泊里的少女忽地睁开了眼,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慢慢转向了他。唇齿张合,在无声质问他。
“阿鹤,我会死的。”
“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阿鹤,我要是死了,你还能活成个人样吗?”
怎么会……死呢?
怎么可以?!
黑色漩涡顷刻袭来,土崩瓦解,大有吞天嗜地之势。
周鹤猛地伸手,不顾一切地纵身向前。惊惶无措地想要拉住即将消逝的少女,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抓住了她染血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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