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冈眯了眯眼,食指、中指在桌上起落,不经意地打着节拍。正想要说些什么,门外有个女警官敲了两下门,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刘队,有人找。”
刘楚江点点头,向高冈示意。
屋里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出了门,就看见外头坐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岁的模样,皮肤暗沉,眼尾、前额都有许多小细纹,眼睛一圈都是青黑色的;人也生得瘦削,肩胸处的骨头从皮下突出来,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皮肤。
整个刑警大队都在忙碌,不时有人从她面前快步走过,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尊蜡像,双眼没有光亮,如一潭毫无波动的死水。唯一能将她与蜡像区分开的,是她极细微的动作——一有男干警从面前经过,会微缩肩膀,避开他们。
她把头低着,偶尔抬眼看向四周,额上挤出几道皱纹。
高冈神色不自然。刘楚江注意到他这反应,悄声问道:“认识?”
他目光扫过来,看一眼刘楚江,冲他递了个眼色:“是李老坎女儿。”
李老坎女儿其实也就二十多岁,长期的非人待遇生生将她折腾得老了将近十岁,当初带出她时,她告诉警方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每天平均要接三到四次客,时间一久,心麻木了,人也变得逆来顺受。
看到高冈走来,女人起身,腰背直挺。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又有些怯:“我买了最快的一趟车,来送送他。”
她继续道:“我父亲遇害的案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尽管讲,我配合。”
高冈看着女人说不出话,只把那串月光石手链还给她,转身出去了。
李锦拿到手链,什么也没说。这是李老坎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几十块钱的东西,对于普通人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李老坎来说,却是他一个星期的开销。
李锦还记得,在她小时,父亲扛着几十公斤的货物,拉着她的手爬坡上坎。他的腰上总是挂着一个土土棕棕的大塑料瓶子,瓶底磨出了短茬茬的白毛边,瓶里的水被重庆四十度的夏天炙烤,也被父亲滚烫的汗浇淋。
她说渴,父亲就取下水瓶,倒在瓶盖里喂给她喝。她却把脸侧开,眼巴巴地望着街上吃冰棍的同龄小孩。李老坎一只手掀起衣角,给自己擦了擦汗,接着从兜里摸出刚挣到的五块钱,用湿热的手心把褶皱抚平了,然后拉起她的手到街边的小超市去买冰棍。
她得偿所愿,终于吃到了冰棍;父亲看到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一咕噜喝下被炙烤得滚烫的水,说再苦也值得。
李老坎这人踏实,却无法让他的女人看到未来。李锦七岁时,母亲带着她跑了,从重庆一路往北。母亲在北方的一个小城打工,也在这里和别人重组家庭,生了个男孩。
她不觉得母亲有多爱她——带她一起离开,只是为了将来她长大了可以孝敬母亲。后来继父在范三那里欠了高利贷,家里无力承担,再加上还有个要读书的弟弟,她只得被迫跟了范三。继父不管她死活,母亲也不反对,反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些脏钱。
就好像从没有过她这个女儿似的,母亲的心,一定是铁做的。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刚读完初中,本想打一个月工,赚到路费后就回重庆,她不想再待在这座灰扑扑的北方小城。她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住址的,只要父亲还在做棒棒,只要他还在朝天门那一带,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与父亲团聚。
可是这一条路,实在太长了些。重回故地的李锦终于明白,原来早在十多年前,她的退路就已经断掉了。她与父亲之间,隔着一道望不见边际的峡谷。峡谷这边是痛苦的生者,峡谷那边是解脱的亡人。
高冈在门口站了许久,刘楚江走出来时,他正叼着一支没点着的烟,刘楚江摸出打火机,想上前去给他打火,被他摆手拒绝。
“上午我去办理了一件失踪案。”
高冈“嗯”了一声,上下牙槽轻轻磨着,咬出半截烟草丝来,舌尖微微有些发苦。
“失踪的是个女大学生,地点也在老城区一带。我们追到了一些线索,怀疑是一起人口拐卖。”
高冈抬眼看向刘楚江,眼底闪着莫名的情绪。
刘楚江拍了拍高冈肩膀。高冈知道他其实是故作轻松,案子一个接一个,性质还都极其恶劣,搁谁谁也喘不过气。
他对高冈说:“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这分.身无术的,还不得累死?我是不能死的,死了我老婆就没人保护了。脾气那么娇,谁护她啊,是我老丈人呢?还是她自己啊?总不能是你吧。”
高冈抿着嘴唇。
“队里缺人,你又刚刚办了一起类似的案子。就这事上面,你可别休假了,帮兄弟一把啊。至于李老坎......”刘楚江冷笑一声,“渝中这一带,还没有哪个凶手的命能比老子的手段还硬!”他用力一挥手,在虚空中攥了个拳。
第19章 关公纹身
叶湑从磁器口茶馆走了出来,看着沉静的江水,温柔的水声让她心上有些微的愉悦。北枝江已经同意借她人手,去调查李老坎遇害一事,这比她孤军奋战方便多了。
那封匿名邮件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凶手发完这封以后再没给过她有用的信息。在警方那边就不一定了,他们有专业人员,可以借此对凶手进行犯罪分析,要能破案当然好,但她也不会因这一点点的可能性而停下自己的计划。
凶手显然是冲她来的,但是没关系,既然凶手在暗,她在明,那么她就算是将自己全部叶子都烧掉,烧掉一片林,烧掉整座山,也要将这世间变成一片明亮的火海,让所有的黑暗无处藏身、无所遁形。
她快步穿过人群,离开了磁器口。
茶馆内,北枝江正对着大门坐着,阿勇从外面跑进来:“大爷!她走了!”
她掀起眼皮子觑他:“真的走了?”
“千真万确!”
北枝江一拍大腿,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快点把外套给我,妈嘞老子都要冻傻了!”
-
高冈回了旅馆,同行的还有李锦。她仓促而来,也不肯走。李老坎生前的屋子现在有个瘸子,她一个女人不方便,刘楚江想了个办法,让她和高冈住同一家青旅。
青旅离大队不远,还有个高冈在,让她住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高冈不急着休息,他拿了电脑和笔记本下来,在大厅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整理线索。李锦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没心情休息,便跟着高冈坐在大厅里。
高冈像是想到些什么,摸出手机,翻到叶湑在小面馆的照片,拿给李锦看,问她:“认识这个人吗?”
李锦一脸疑惑,她摇摇头。
高冈了然,看李锦的表情,应该问不出什么。他只能作罢,转而手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过了会儿,他拿起笔,把脑海中整理出来的线索给串起来,记在了本子上。
失踪的女学生是两天前不见的,刘楚江已经查过监控。前天晚上她去做家教,平时常走的那条路正好在施工,换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地偏,中间还杵着一个垃圾库,味道难闻。平常大家都不爱从这儿走。
从监控上看,女孩很谨慎,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可就在下一个拐角处,有人突然从旁边跳出来,绞住她的脖子,一用力,女孩身子立刻就软下去了。
再然后就是监控死角,镜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拍到犯罪嫌疑人,只能看见格住女孩肩颈的一双手臂。
高冈将图截下来,放大了看。犯罪嫌疑人挽了袖子,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隐隐约约有什么花纹。
他调了截图的亮度对比度,想将花纹看清。无奈监控录像像素不够,加上光线昏暗,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勉强认出一双眼睛,从这眼睛上推断,犯罪嫌疑人在手上文的应该是张人脸。
外头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冷风。重庆没有暖气,李锦又是毫无准备地过来的,衣服穿得不厚,经风这么一吹,她打了个颤,不住地吸着鼻子。
李锦靠着沙发,捞起一只靠枕搁在怀里取暖。她下意识地往高冈电脑屏幕上扫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
高冈扭头看她。
李锦用力咬着牙齿,眼底尽是厌恶:“是关公!他们都纹这个!”
这个“他们”说的是范三团伙。
她说的话让高冈想到落在地上的刀子,他用力碾着脚尖,若有所思。
这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说他在首都抓的那批人还没抓完,人在重庆还有势力呐!——你们警察高兴得太早了!
难怪人老大叫“袍哥”,估计就是从重庆出来的。北枝江说现在的山城只剩下一个袍哥公口?不一定吧,看看这伙罪犯,又是叫袍哥又是文关公的,就算北枝江他们不知情,至少也是与袍哥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这是他误打误撞来了重庆,又误打误撞遇上这起失踪案,才叫他找到线索,那要是没来重庆呢?让整个犯罪团队继续逍遥法外,他可丢不起这人。
他看着截图屏幕上的纹身,关二爷的嘴角轻轻上扬,似乎在嘲笑他高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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