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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 (舍曼)


  让她同时有学生感和风尘气息。
  他开口解释,“量腿围,没必要纹得那么大面积,刚好覆盖就行了。”
  倪芝点头。
  她走到陈烟桥家里上次那台打开没交费的电视机下面,陈烟桥指示,“左边的抽屉。”
  “哦。”
  左边的抽屉连把手都掉了,从两个洞里栓了根儿灰不溜秋的尼龙绳子。
  她不敢大力拽,轻点儿拽又纹丝不动。
  “我拽不动。”
  陈烟桥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用点儿劲。”
  倪芝还是看着他,“拽坏了怎么办?”
  “拽不坏。”
  他又补充一句,“坏了算我的。”
  倪芝才使出浑身力气去拖拽,大约是没了润滑油,轨道又涩。再加上她拽的方向偏了点儿,抽屉虽然开了,但是沉闷地一声咣当,抽屉脱轨歪掉下来。
  她忙错开脚。
  陈烟桥皱眉。
  倪芝问他,“这怎么办?”
  他沉声,“不用管,拿了尺子过来。”
  看她在里面翘着手指找,显然是嫌脏,指点她,“绿色那个。”
  “哦。”
  倪芝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会在家里放软尺,看他也不像会缝补衣服的人。
  “你家里为什么有这个?”
  “雕塑时候量原料。”
  倪芝听得疑惑,“你还能刻得了?”
  她分明记得他的右手废了,连精细点的画都画不了,怎么还能刻得动。
  问完她就觉得不对,低头道歉,“对不起。”
  陈烟桥果然没搭理她,直到她走到他前面,把软尺递给他。
  倪芝想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全是他堆得乱哄哄的报纸和素描本,她低头去收拾。
  陈烟桥喝住她,“等会儿。”
  “嗯?”
  陈烟桥喉头滚动,语气严肃,“站好。”
  他变得严厉起来,“为什么晚上还要瞎跑?”


第25章 竹荪
  倪芝怔住。
  反应过来, 应该是赵红告诉他了。
  她解释,“我走的是大路, 沿路一直有人。”
  从头一次提出访谈尾随他至小区门口, 深更半夜要一个人蜷缩在江边看日出,到昨天送她回去后再出门。
  倪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陈烟桥说话声音不大, 倪芝却清晰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压抑的怒气。
  “你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吗?”
  晚间的学校周边热闹非凡,女生寝室里有人饿了, 就猜拳选派一个人出门买宵夜。
  倪芝有些迷茫。
  赵红出现,免于她被这样的渣滓恶心到,她很庆幸。可就算昨晚赵红没赶到,这样人潮密集的地方,她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倪芝的眼神里也透出这种迷茫劲儿, 她低声辩解, “不危险啊?”
  她看陈烟桥的架势, 心里还是有些虚。
  把手里捏的报纸放回原处,在他面前直起腰。
  这个角度,把他发顶夹着的白发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烟桥嗤笑一声, “怎么样叫危险?”
  他习惯性去摸右手腕上缠的佛珠,一道一道, 一颗佛珠一颗佛珠地在手指下滑过。
  但语气怒得与佛语背道而驰, 连发顶的几根白发都跟着颤。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她想多看一天这个世界,都没有机会。我不懂你有几条命, 去一而再而三地陷入这种无畏的危险。”
  那年余婉湄,为了练俄语,去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口的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那儿,有一段时间,晚上有东正教会的人,不少俄罗斯留学生会去,相当于俄语角。
  至今陈烟桥次次路过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都会在这座古老的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建筑前驻足片刻。
  红白相间的墙面,帐篷式的钟楼,洋葱头式的穹顶。
  可不是建筑让他鉴赏。
  是陈烟桥想多等一会儿,或许就能看见那个在下雪的冬夜里,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余婉湄,轻盈地跑过马路。
  在路灯下摘了手套,哈一口气,拨了他的电话又戴回去手套,边走边跟他打电话。
  “桥哥,你在忙吗?”
  “恩,在回去路上?”
  陈烟桥脾气急又话少,两人缠绵时候他不嫌烦,却没耐心同她打很久的电话,总是歪着头夹着电话,手里的铅笔不停。
  然而这个时间点儿,他不管在做什么事儿,都会每隔一分钟看一眼手机。
  掐着时间等余婉湄电话,若是她过了几分钟没打来,他就要打过去。
  因为余婉湄回学校要经过一段路灯黯淡的小路,她一向胆小,一次被醉酒的走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吓倒,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路边给他打电话。
  陈烟桥再次体会到无奈,除了和余婉湄吵一架别无他法,说来说去都是她执意要异地恋的错。等余婉湄化解了他的怒气,他又只能由着她。
  好在果戈里大街到滨大不算远,除了那一段儿都是敞亮路。
  那年冬夜寒冷,一次她手机冻关机了,又让他发了一通火气。后来余婉湄就在手机上贴热暖贴儿,保证两人能聊到她赶上末班公交。
  陈烟桥又抚了抚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
  摸起那道蜈蚣状的疤,凸起如树根纹理,不像倪芝腿上的疤痕那般几乎平坦,疤痕咯手又涩,实实在在地存在,却抚得他心里觉得不真实又难受。
  他还活着。
  余婉湄却不在了。
  她除了在去滨大学俄语这件事有些执著,其他的时候,乖巧又温顺,娴静又优雅,就喜欢安安静静在寝室看书,极少出门。
  不像他,事事让余婉湄操心,不愿报备安全。
  凭什么是他活着,余婉湄这样的人,却为他死了。
  陈烟桥想到这里,眼底尽是阴霾与嘲讽。
  他的唇薄,年轻时不知何等傲慢,到如今的岁月里,仍然是言语辛辣半句不饶。
  “你懂自爱吗?一个姑娘家,总缠着别人要访谈,独自一人去何家,不是往虎口里送么?跟陌生男人看日出,进出家门,我要是有歹心,你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倪芝慢慢站得笔直,一字一顿,“你家,要是不欢迎,我不来就罢了。”
  她身上没有一丝柔软劲儿。
  陈烟桥的手撑在膝盖上,插进鬓角的头发里。
  汗就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又滑过脖子,流进汗衫里。
  他斜睨她,语气淡漠,“随你。”
  陈烟桥不再言语,低头欠了点儿身,终于按开旁边的风扇。
  那风扇不知多久没清洗过,每片扇叶上都是灰尘,转开了噪声极大。
  凉风裹着西晒的暖流,从他那头吹到倪芝这头。
  倪芝握了握拳,又松了开。
  “你知道吗?”
  她语气平复下来,没有一丝一毫地生气,“我感激你,因为我在何家遇到危险,你答应我访谈;我感激你,在地震时候送我去医院;我感激你,愿意陪我看江边日出。”
  她顿了顿,“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倪芝掷地有声,“没有人要成为你赎罪的道具。”
  陈烟桥蓦地抬头,同她对视。
  她那双丹凤眼里,不再是迷茫,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
  倪芝抿了嘴,“你当然不是为我,换个人,你还是会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婉湄没有死,我不是为你脱罪,你自己想想,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来操心别人的事吗?”
  谁都可能会,陈烟桥不会。
  他年轻时候,何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候和谢别巷想尝试欧洲教堂式的壁画,尤其是米开朗琪罗的湿画法,所谓“湿画法”就是在半干半湿的灰泥上作画,为的是让潮湿的灰泥迅速吸收颜料的色彩。
  哪有那个条件作画,两个人又自命不凡,自觉有艺术追求。
  为了画一次壁画,两人提前准备好颜料和刷子,趁夜黑风高翻进去附近烂尾了三五年的建筑工地。
  结果被几条狼狗追得丢盔弃甲。
  颜料这些扔了不说,一路是钢筋和建筑废料,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若是被哪个钢筋插进身体,命丧于此都有可能。
  谢别巷跑着摔了一跤,被刮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陈烟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怕,毫不犹豫转身拉他起来。
  幸好墙头拦住了恶犬。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山路上飚摩托车,就为了追求肾上腺素的快感。跟人打赌在坟地里呆一晚上,又或者是跟人打篮球争强斗狠,一膝盖跪地上骨裂了。
  多数时候他去做这些危险事儿,都不会告诉余婉湄。
  发个简单的“不用等我睡觉”的信息就当交代晚上行踪了,余婉湄次次要辗转难眠,等第二天跟他发脾气,他又哄她。
  周而复始。
  就像那天在江边,倪芝说的那句话,“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打动了他。
  对年轻人而言,这世界上每一盏路灯下都是明亮的,每一个街角都是宽敞的,每一个路人都是良善的。
  正是他年轻过,他才不想看见别人走他年轻时走的路。
  陈烟桥不知何时,掏了拿包长白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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