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程蒙好奇地打开塑料袋,里面是许多种类的药物,有感冒药、红姜糖茶包,然后她翻出了好几只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粉末或者啫喱的烫伤药。
程蒙一怔,只觉手指微微发痛,那里有一块圆形的红肿。
当时那杯滚烫的荞麦茶不仅泼到了俞明川的衣摆,更多的还泼到了她手指上。她想着一点小伤小痛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全然不顾处理,结果现在手指又红又肿,像一只大红萝卜,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明天做实验的时候戴上白手套。
她没想到俞明川注意到了。
俞明川已经撕开了一块医用绷带的包装袋,他往绷带上倒了些啫喱状的药膏。车里顿时充斥着浓重、又呛鼻的草药味儿。
程蒙讨厌这种令人容易联想到疾病、伤痛的气味,她皱起了脸。
俞明川将那片绷带向程蒙递了过来。
“贴上吧。”他温和地说。
“哦。”程蒙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去,对着手指上那一团透明啫喱状的烫伤药愣了愣,然后稀里糊涂地绕在烫伤的手指上。
啫喱药膏的温度很低,震痛,像寒冷的冰块。
俞明川始终一言不发,他温顺的眼睫低垂在眼睑下,手指撑着方向盘,长而茂盛的眉梢微锁,若有所思。
“你给那个邮局的人打电话了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谁?”程蒙一愣,对着沾满药膏的手指吹气,稍后反应了过来,忙回答道:“哦,他呀,是,大家当时在乱起哄。”
“你们说了什么?”他又问。
“没什么,”程蒙随口回答道:“我跟他说我不想谈恋爱。我是不是说得过分了?可能别人也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交个朋友而已。”
“不。”俞明川说:“一个男人想要你的电话号码,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程蒙突然放下了还缠绕在手指上的那根绷带,抬头看俞明川。
俞明川却没有看她,窗外应的灯光照在他单薄的眼皮上,他垂着眼睛,收敛着情绪。
当时她是怎么有俞明川电话的?这一件过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早被时间的长河冲荡得模糊不清。大概是某个闷热躁动的午后,头顶老旧的百叶扇不断转动,送着热烘烘的风和个吱呀呀的白噪音。俞明川白皙的手按在她的物理课本上,额前的碎发垂着,跳动着一圈圈金色的阳光的碎片,他无比冷淡地问程蒙:“你手机号多少?报给我,我晚上给你报两道物理题……”
她突然厌倦了这种躲藏,她大胆地看着俞明川,然后用赌徒的心态故意激将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跟其他人说话,对你产生什么困扰了吗?”
俞明川眉梢一跳,扶着转盘的手臂僵了僵。
程蒙将手指举了起来。
俞明川困惑地看着她。
程蒙心怦怦跳地,她说:“俞明川,我,系不上……”
俞明川并没有动,而是高深莫测地审视者她。那双深邃而狭长的眼眸一点点变得冷峻而凶狠起来,他直直地看着她,让她坐如针毡,甚至狼狈不堪。
程蒙忙缩回那只愚蠢的手指,胸膛间汹涌着,她面上自嘲地讪笑。她怎么会这么做?她以为她是谁?撒娇、柔软,这些女性无往不胜的利器是属于许然的,类似的举动被她做出来只会拙劣地可笑,像是丑陋的小女孩往脸上涂了红彤彤的大人的口红和胭脂。
这时俞明川却将她的手牵了过去。他的手掌又厚又热,附着一层坚硬而粗糙的磨砂,这让她想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那个黑夜里,酒气弥漫间,后背那片着火一样的痒。
俞明川握着她的掌心,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认认真真地,一层层将那片绷带规整地系上。
车厢里一片安静,俞明川在绷带的末尾系紧了,然后松开了她的手,说;“该送你回去了。你寝室熄灯了。”
*
回学校后,她继续一头扑进了实验里,和师兄师姐们埋头做实验。
俞明川去了苏州三天,这是程蒙在俞明川的朋友圈里看到的。俞明川朋友圈的内容很少,极其偶尔地分享几篇程蒙看不懂的财政新闻。他的工作依然难以想象的繁忙,他开始频繁与几家专注做虚拟现实游戏公司接触,应该是像重点开发此类项目。
这天中午,孟师兄从郑周元的办公室里出来。他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苦做,而是脱了头顶的鸭舌帽,对程蒙他们说:“抱歉以后不能和你们一起战斗了。”
“什么?”他们没反应过来,全都困惑地看着孟师兄。孟师兄低下头,将胸.前的实验室出入证取了下来,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上,说:“我辞职了。”
“什么?!”这一次,大家的反应比上一轮更加惊讶。
这是真的吗?似乎他们之前挑灯夜战的那几十个小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程蒙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实验室报到的场景,当时孟师兄亲自指导她填个人信息表。他穿着深棕色夹克,工科生红蓝相间格子衬衫,和一条卡其色长裤,头顶稀疏的发丝如果足够努力,可以覆盖住整个头顶,看起来像一名普普通通的教物理或者化学的高中老师,和善地说:“小师妹,以后就一起努力咯!”
孟师兄虽然平时对他们这些后辈的工作极其严格,但私底下人非常不错,很照顾他们,经常请他们到自己家做客,他家的大胖小子和他们非常熟络,都管他们叫叔叔和姨。
如果非要放弃,孟师兄绝对是最后一个。他是郑周元实验室收的第一批研究员,他在这里像蜡烛一样燃烧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中年,所有付出都是沉没成本,付出得越多,最后就越难离开。
现在,他决定离开,证明这个项目面临的瓶颈是难以想象的。
“这个世界离了谁不能转下去呢?”孟师兄微笑着说:“我已经跟老郑汇报了,他也同意了,后续他会重新安排你们的任务,你们要好好做……”
“孟师兄……”
“没事。”
“老郑呢?”
“他不来了。”
程蒙想到昨天聚餐上孟师兄的抱怨,她以为他说的抱怨是醉话,没想到喝醉的人说的都是真话。
下午的时候,孟师兄开车将他的东西全部从实验室带走。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来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中等身材,脸上有化不开的疲倦,但始终保持着笑意,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孟师兄的儿子则是一个精力极其旺盛的胖小子,孟师兄办理手续的时候,他便在实验楼里跑来跑去,小孩儿是在这所大学长大的,大家都说,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模一样,以后肯定也会当科学家。小孩儿的手里抓着一节红色的DNA模型,高高举起来,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开一辆红色的小火车。
收拾好东西后,孟师兄在教学楼下对他们这群师弟师妹们招了招手。他们剩下地人也对孟师兄招手。孟师兄突然拍了拍程蒙的肩,笑着说:“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瘦,肩膀却挺难挑担子。”
“师兄……”程蒙眼睛一酸。
“别哭啊,实验室不相信眼泪。”孟师兄说:“第一次见你就在这儿,现在一晃眼都这么久了,你师兄老咯,后生可畏,以后就靠你们几个了。”
然后看着孟师兄坐进车里离开。
师姐方玉实在受不了,用纸巾抹眼泪。
孟师兄的车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黑点。
程蒙的目光顺着孟师兄的轿车往上看,她看见旁边教学楼里也有人。
郑周元笔直地站在走廊上,也在看远方。
第39章 (三更)
孟师兄离开的消息马上在系里传开了,大家感同身受, 纷纷对孟乐思的决定表示理解, 也对郑周元损一员大将表示同情。
“说老实话,孟师兄坚持到现在才走, 我已经非常佩服了。这日子谁想过呢?又穷又苦。”
“他去做什么了呢?”
其他同事说:“孟师兄B大生物出生,又在实验室工作这么多年, 这么顶级的资历,随便去哪家制药工资, 都能坐上高级技术人员的位置, 收入待遇当然是会比我们好很多很多的了。”
师姐方玉忍不住说:“还是觉得很可惜, 孟师兄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之一了,他如果不走这条路, 真的非常遗憾。”
其他人对程蒙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他们笑道:“现在这个年代, 想踏踏实实搞科研, 只有一种人——有钱人。”
“或者嫁给一个有钱人, 然后让他给实验室投钱。”
“真是扭曲, 那些小明星拍拍照片能拿那么多钱,我们这些真正想造福人类的, 反而个个是穷光蛋。”
大家自嘲地开着玩笑,笑过了,大家散开回各自的操作台,不再言语,但谁的心情都是低落的。
很多人以为知识和智慧是维系一间实验室运转的基础, 其实不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资金是维系任何庞大机构运转的血液,驻于象牙塔里的生物制药实验室也不例外。
每一批实验器材都需要资金,每一次模拟实验都需要资金,每一个研究人员都需要生存,而这些都需要钱,真金白银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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