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陷入了沉默。想到以后,想到无数种圆满的可能,甚至这些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已想过。他的心震颤了一下,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绝望。
她特意从港岛到长洲,只为看一眼他长大的地方。他没有时间陪她走遍整座岛,唯有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男仔,生性顽劣,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归属感。家里的三层洋楼每个物件都精贵,却毫无温馨,家里的女人不是他阿妈,到处克扣打压,连菲佣也被收买,每日见家庭教师的次数比见阿爸的还要多……”
“他常常旷课逃学,不是因为厌学,而是为去嘉林边道见一眼阿妈……”
“男仔的哥哥在上学路上被绑架,全家人焦头烂额。所有人都说绑匪是为了钱,毕竟那时社会动荡,经济低迷,抢银行金店屡见不鲜……那年他十岁,没人愿意告诉他真相,阿爸不会告诉他,报纸不会告诉他,除了一个叫做魏秉义的人……”
“这个男仔在一夜长大,知道所有事都有因和果,知道为什么阿妈再没有回港去看他,也知道了原来他一直在谎言中长大。终于他鼓起勇气迈出了第一步,就是离开香港。”
“他去到美国念书,账面上永远有花不完的钱,看似是去享乐,实际却是流放。所以他变本加厉,立志要做个坏孩子,只有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才会有人听他伸张正义。”
“那时他只是装作狠戾,其实远不够道行,更不够锋利恶毒,所以永远占下风,反叛的后果是成为一枚弃子,失去所有,更被剥夺了一切权利,连心爱的女孩也无法守护,最后只能灰头土脸的躲进深山……”
天光正斜,整点的钟声响起,无数的夙愿在被洗礼中宣泄。时光却不能惊扰教堂里一对静默相依的男女,他们坐了有很久,久到玻璃花窗投射的光斑也移了地方,仿佛天生骨血相依,天主也动容,为他们圈出一片净地。
「他们不再饥,不再渴。日头和炎热也必不伤害他们,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好在上帝并没有放弃他。在最失意时,他得到了指引,在将要迷失在迷雾森林时,牧羊人让他确信了所行之路。他也终于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从神造天地讲到启示录,终于到了故事的最后一章。他吸了吸鼻子,心里有莫大的遗憾,“只可惜,太迟了。”
如果1998年的傅栖迟遇到1998年的宋晓娟,他一定带她远走高飞,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可上帝偏偏让他们迟了十年才遇到。
今时今日,他是要去赴死的人,说什么都太迟了。
故事说完,他起身要走。她拉住他的衣角,拉住最后的一线生机。他们仿佛置身于战争年代,生离后就是死别。
“我会帮你,我们一起面对……我相信这个世界始终有公义在。”
“你不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一日为贼,终身为贼。有些事,我洗不干净。”
“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还是我不够留住你……”
他转过身来,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他的眼。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结束这一切。”
“十年前我就该这么做的。在柬埔寨,我看着你的照片撑过了那三个月,可我知道就算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是爱情让她解脱,也是爱情让他负罪。
他已行至断壁残垣,无水无食,他没办法继续这样的困兽之斗。
“人一辈子,最难不过做一个决定。我已经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增加了一点内容,APP看不到的清下缓存就可以了。
把故事设定在08年,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很多黑天鹅事件,比如雪灾、金融危机……看似是无因果的独立事件,但从个体的世界观去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且书中部分人物有真实原型,人生历程与时代变革挂钩。
再说一下,双结局,BE线篇幅会长一点,HE线很短,有番外,控制在70章内完结。(作者有个毛病喜欢先写结局,因为一开始就写好了两个结局,所以都会发出来)
接下来这条是(伪)BE线结局,在选择自私和选择无私中,我更倾向于阿添会选择无私,走完这条自我救赎的路。喜欢HE的可以跳过。
第61章
傅桓知回到傅宅时,已近午夜。他难得的喝了酒,衬衣上甚至还留有不知名的口红印,满身颓唐的走入大亮的厅堂,空着的那一方宫廷椅,是为他留着的。
傅桓知扔下外套,径直坐下,厅中挂一盏欧式吊顶灯,扮演整场的主要光源。他在这栋楼住了三十几年,头一次驻神数了一数,居然足足有二十八只灯泡。
白天,他的手机里有上百通未接电话,到了晚上,却没有一个人打来。
多可笑,平日他全靠戴着惺惺假面过活,好不容易摘下面具,却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下头是个什么面目。他们在乎的是公司每年的红利,港交所挂牌的股票,在乎的是家中赚钱机器运作正常。
今天是黑色星期一,上天台要跳楼的人比比皆是,在金融海啸面前,谁也不过是个微小人物。
傅柏良牵头,“既然人齐了,就三口六面都讲清楚,家务事和公司事都要一并解决。”
酒精后劲令他愈发昏沉,傅桓知歪斜着头,单手撑着道:“股票有跌有涨,只要现金链不断,就不会有问题,我也没要你们提紧裤腰过日子。至于阿添,你们要真是可怜他,当初就把他接回长洲养着了,不必现在再来扮仁善。”
傅柯兴怒了,拍着椅把道:“老三,你讲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本来就是你们二房的事情,跟我们一家有什么关系?”
这个家里,有哪个人不是自私至极,兄弟手足父子情意,作用不过等同提款机。傅柏良及时的皱了皱眉头,“阿兴,阿爸在休息,不要吵到他。”
佘玉馨此时走出卧房,神色憔悴,身旁还有许开驰。
“你阿爸醒了,他有话要同你讲。”
和谁讲?当然不会是两个装傻充愣的哥哥,是他,总归躲不掉。
傅桓知站起来,整一整衣服,把手机放回兜里。
白人私人医生在卧房里检查仪表,他俯低身,“阿爸,你说。”
“今次可以是危机,也可以是机遇。”
傅云山半闭着目,翻了个身躺着,“没有危机就没有进步。97年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大风浪撑不住。”
是说的阿添,还是说的股价,在他听来都是一样,都没有分别。
走出卧房,正厅的对话仍在继续。
“……三十几年前的事情,廉署也封箱不查了,现在曝出来又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再丢一次脸罢了。”
佘玉馨见人出来了,赶紧握住亲生儿子的手,想搏到一点底气与安慰,“他无非是要逼死我。你阿爸现在不省人事,我一个女人撑不住这个家,要倒大家一起倒,谁也不欠谁的好。”
一听到要死要活的事情,大房一家缄了口。
许开驰道:“事情未必到了这一步,媒体那边我都打点过了,尽量控制在最低曝光度。股市跳水,人人自顾不暇,当真有几个会关心这些陈芝烂谷?”
许开驰望向傅桓知,怎想在场唯一明白的人,如今头脑也不怎么明白,只浑噩道:“该垮的总得垮,不是躲就能过去的。”
佘玉馨就差捏着帕子要陨涕,电话铃声砸破了守恒十年的宁静,傅桓知的酒醒。
“我给你个机会。七号码头,你一个人来。”
说来可笑,这居然是今天夜里他接到的唯一来电。
他挂掉电话,代替上帝宣读旨意。
“今晚,大家都睡个好觉。”
灯塔的弱光照在海上浮标,七号码头停着一艘六十英尺长货船,随着粼光夜浪摇摆。
魏邵天脚下踩着准备装船的二十吨柚木,指间夹一点腥红,他望着站定在五米开外迟疑而不敢靠近的人影,头疼不已。
“我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傅桓知从黑暗中走出来,“你想怎么样?”
魏邵天摘掉帽子,靠着栓桩将头发抓在脑后,“不怎么样。我想了想,临死前唯一还想见一面的傅家人,只有你。”
“阿添,最后一次,我劝你收手。”
南洋海面暗潮涌动,货船码头藏满警衣,庄明辉坐在停靠在三号码头的指挥车里,通过监控指挥行动。
魏邵天并不理会他的警告,带上白手套,扛起一根柚木往货船上装卸,“我知道你不敢一个人来,正好,我喜欢人多,热闹。”
傅桓知伫立在夜风中一动不动,想必在他眼中,自己的模样一定愚蠢至极。
“我出不了港没关系,但我答应了魏秉义,要把他的骨灰带回去。做人,要讲道义。”
直到搬空最后一捆柚木,魏邵天才脱下手套,对着监控摄像点一根烟,口气已然不同,“在香港做官,薪高权小怕出事。若几位阿sir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只有将录影带寄送到全港所有有线频道,到时几人能升官坐高位,几人又要脱公服下神坛,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