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时,商承志给商稚言端来了一杯牛奶。商稚言那时候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始为第二天考小综合做准备。
父亲拿着一份《浪潮周刊》,问她热线电话怎么找。他看了浪潮上关于观景台的报道,也想用热线电话报个料,让记者来看看光明里这儿一个多月都没修好的路灯和坏了的井盖。
商稚言在社会生活版面找到了记者热线,商承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小心地摸了摸商稚言的头发,欲言又止。
“……我会努力的。”商稚言小声说,“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会考一本。”
“想考什么专业?”
商稚言不知道:“……我没想那么多,先把成绩提上去。”
父亲拍拍她肩膀,没有多说,给了她一些无声的鼓励,只是在端着空杯子离开之前,小声说了一件事:“妈妈下岗了。”
17岁的商稚言,在她刚刚迈过生日门槛的这段时间里,飞快地经历许多事情:一些懵懂的心跳,还有汹涌如同巨浪的世事变故。
只在电视新闻里听过的词语忽然变成了身边的现实,她回不过神。
商稚言试图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张蕾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但她想不起来。她的生活是单调的两点一线,连周日下午这珍贵的休息时间,她也全都用来向余乐和谢朝学习,不敢松懈一分一秒。
她没有时间关注父亲,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异样。
入睡之前,商稚言悄悄下了楼。家里安静极了,只有电动车充电器发出的嗡嗡声。那是张蕾的电动车,从光明里到她的单位需要半小时车程,穿过几乎没有遮挡的新建路,钻进零下十几度的冷冻车间。
商稚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餐桌旁坐了很久很久。
但她并没想好怎么跟张蕾道歉。第二天早上,余乐仍旧循例来接她,两人就要离开时,张蕾往商稚言手里塞了个苹果,小声道:“昨天是妈妈不对,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商稚言眼圈一下红了。她攥着苹果不停点头,张蕾僵硬地抱了抱她,她哭得愈发厉害。最尴尬的是余乐,一米八的大男孩跨在自行车上,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该看天还是看地。
这一天的小综合和英语都考得非常顺利。商稚言发现,那些她还不懂得怎么做的题目,至少她知道它们出现在课本的哪个章节,问的是什么。
用谢朝的话来说,这次不懂,下次肯定就懂了。
想到谢朝可能会说什么,即便在考场上,她也轻轻笑了几下。
考完之后,商稚言和孙羡到操场散步。她还不能快跑,孙羡陪着她一圈圈地兜跑道。
“文科的考试就是看积累。”孙羡说,“我第一次月考成绩好,那是因为我比你们多花了一年的时间。但是我会慢慢退步,而你们会慢慢进步。”
她的成绩是可以进文科重点班的,但孙羡不愿意。她说自己害怕,害怕到了下个学期,自己会成为重点班上拖后腿的那个人。
这是商稚言从没有想过,也很难体会的感受。她静静听着孙羡说话,打算等应南乡回学校之后,介绍孙羡和她认识。
跑道上有不少锻炼身体的高三学生,两人远远看见谢朝独自跑圈,便冲他招手。
“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谢朝戴了个头带,英俊的五官完全显露出来,此刻脸上挂满细小汗珠,“余乐要整理参加校运会的名单。”
孙羡震惊:“……你们理科班这么积极吗?”
谢朝:“就当锻炼身体了,好像挺好玩。”
商稚言比孙羡更震惊:从谢朝口中能听到“好玩”这个词,她差点以为谢朝被余乐夺舍了。
她把做地理题的感受跟谢朝分享,随即便看见谢朝认真说:“没关系,现在不懂,下次就懂了。”
商稚言于是开始傻笑。
五点半,校门准时开启。商稚言没看到谢朝身影,便在门口的大榕树下等待他。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粗糙沉重的力道。
“言言。”
商稚言心口一跳,连忙回头。
比两年前更高、更瘦也更黑的黑三哥就在她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到,不知道看这个文的有没有正备战高考的文科生……
(作者本人的选科已经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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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礼物(3)
商稚言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往树靠,受伤的脚软了一瞬,立刻被黑三哥扶着。
“黑、黑三表哥……”商稚言结结巴巴。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的恐惧和紧张太明显,黑三松了手。他问了商稚言受伤的事儿,还顺便问了她父母的情况。商稚言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儿凶悍的气息。
但是没有。
她对黑三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最后一眼,是他拎着铁棍,手臂上全是血,一滴滴淌到地上。
眼前的黑三哥干瘦,即便站定眼珠子也骨碌碌乱转,不知道是畏惧,还是眼前的世界改变太大,他还不适应。他盯着商稚言观察的模样很令商稚言毛骨悚然,仿佛黑三哥在称量她,仔细而深入。
为了尽快摆脱他,商稚言自动自觉掏出了钱包。
钱包里只躺着一张二十块钱,这还是她蹭了余乐这几天赔礼早餐剩下的餐费。这怎么拿得出手?商稚言头都不敢抬,她怕看到黑三哥愤怒的表情。
“我……我没带多少钱……”商稚言说完又立刻改口,“不是,我、我没有钱的……”
她甚至已经感觉到冷汗从背脊滑落。
黑三一言不发,按着她的手让她把钱包收好,将提着的一袋橘子塞进她手里。商稚言木木地接过,塑料袋却破了,黄澄澄的橘子一个接一个落地,滚进树根里。
黑三忙蹲下捡橘子,让商稚言别动。商稚言茫然又彷徨,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没有一个她认识的,而校门口的警卫已经皱眉盯过来,神情警惕地靠近。
不能让门卫知道这件事,不能把事情闹大,商稚言急得说不出话,此时终于看到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谢朝。
“谢朝!”她连忙大喊,带着僵硬的笑,“这边!”
谢朝冲她咧嘴一笑,随即发现她面前蹲着一个捡果子的人。
“给你介绍!”商稚言故意放大了声音好让门卫听见,“这是我表哥!”
谢朝骑车滑行到俩人面前,冲站直身的黑三哥伸出手:“表哥,你好。”
黑三点点头,也没应声,看看商稚言,直接把怀里的七八个橘子放进了谢朝的车篮子。
“我在那边跟着一个大哥修车,做正当生意。”他指着斜对面的一条街说,“有时间可以去找我。”
商稚言心想不可能去的,但她乖巧地点点头。
“我有空再去看阿姑和姑丈。”黑三戴上了黑色的鸭舌帽,“回家小心。”
他冲谢朝摆摆手,穿过斑马线,快步离去。远远的,商稚言看见有几块修车铺的招牌摆在那儿,但她不知道哪一家是黑三哥的。
“你表哥这么好,来看你还带橘子?”谢朝笑着问。
商稚言摇摇头,她不太想提。她又朝黑三哥的背影瞥了一眼。黑三已经站在街口,娴熟地点燃一支烟。
“你去哪儿了?”商稚言好奇地问谢朝。
谢朝不是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他似乎是去了另一个方向,车头还挂着一个小袋子,里面的东西沉甸甸地晃动。
谢朝轻咳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像鼓足勇气似的,伸直手把那小袋子递给商稚言:“我去给你买夏天最后一个冰淇淋。”
抵达海堤的时候,袋里的冰块已经融化。虽然入秋,白天的气温仍旧很高,商稚言取出里面的两个三色杯,想起应南乡承诺今年会从北京给她寄雪回来。
学校小卖部的三色杯已经卖完了,而这又是商稚言最爱的冰淇淋。谢朝跑了两家小店才找到她想吃的草莓口味,两人把自行车靠在松树下,坐在海堤边上分享冰淇淋和黑三哥的橘子。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仿佛天空提前闭上了眼皮,沉沉暮色从东方侵袭而来。西面的夕阳还窝在厚如棉垛的云层里,日晖慷慨,云层全绘上了金边,连海水也泛着薄薄的金色,不停浮动、荡漾。水面的几艘小船像一个个剪影,沉默而宁静。
“丁达尔效应。”谢朝指着云层下方一束束光芒给商稚言解释。
“这些都是小渔船,出不了远海,可以在海边下网捉些小鱼。”商稚言也给他解释。
冰淇淋也融化了一些。谢朝把自己杯子里那块草莓味跟商稚言的原味交换,商稚言笑着问:“你和余乐都不喜欢吃草莓味吗?”
如果余乐也在这里,她可以得到三块草莓味冰淇淋。
谢朝忽然之间有点儿恼怒,还有些说不清楚的黯淡。“我不清楚他的事情。”他敷衍回答。
沙滩上有小孩在放风筝,线断了,他开始在沙上打滚哇哇乱哭。但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乐趣:沙面上许多小蟹爬来爬去,动作迅速地钻进一个个小洞口,看样子十分狡猾,值得探索。